第82章 番外（下）

    “土方先生！”

    一直乖乖跟在市村身边的小男孩赶紧行礼，轻轻脆脆的嗓音，打破了几近凝滞住的空气。

    这位，就是兼桑的主人，土方先生啊？

    诶，他没有像兼桑一样的头发呢……

    未央奈还在神游，面色威严冷漠的男人却抬脚走来，步子越走越急，像是被什么追赶着一样，未央奈懵懵地看着，直到被一只手按住脑袋，一把拉进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中。

    陌生，却很让人安心的味道。

    有烟丝和酒的气味，还有尘土与汗水的味道。

    并不是很好闻。

    她想。

    下意识伸手抓住了男人的衣角。

    为什么这里的人都这么奇怪呢？是不是又把她和谁搞错了？

    未央奈想，却感觉到紧紧抱住自己的那双手臂，在颤抖。

    看起来那么可怕，被称为鬼之副长的男人，竟然也会害怕么？他在害怕什么？

    她扯了扯他的衣角，“你不要害怕……”

    【大哥哥，你不要怕我好不好，我不是妖怪……】

    未央奈听到了一声压抑的哽咽，于是便说不下去了，只好像刚才那样，轻轻拍拍他的背。

    “……死丫头……”

    男人粗哑的嗓音有些断续，“妖怪也好，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未央奈“啊”了一声，有点搞不清楚状况，“那个……”

    她发现，休息室的门已经关上了，市村和那个小男孩都出去了。这里只剩下了她和土方岁三。

    “对不起，可是……”

    她想说土方认错人了，但是嗓子一阵干痒，便忍不住咳嗽起来。

    土方立刻松开她，脸上露出了恐慌到极致的表情，急急冲到柜子边拉开抽屉翻找，“该死，石田散药，放哪里去了！”

    “市村！”

    他大喊。

    未央奈忍住了咳嗽，疑惑地看着他失态的样子，“土方先生……那个，我只是感冒了，很快就好了的。你……”

    ……请别害怕

    土方怔怔地回头看她，眼神幽深暗沉，如同从地狱最深处仰望过来，无比的绝望。

    “只是感冒？”

    “只是感冒。”

    未央奈点点头。

    恐慌与惊惧如同潮水，从他眼中慢慢褪去，他终于恢复到了沉稳的样子，来到她面前。

    “你刚才，叫我什么？”

    未央奈不明所以地仰着头看他，“土方……先生？”

    土方的眼神暗了暗，“后来去了哪儿？”

    “诶？”未央奈歪了下头，她不懂得说谎，所以决定还是坦白比较好，于是小心翼翼地，“那个，我觉得，您，还有那位铁之助君，好像认错了……”

    土方眉头微锁，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闭了闭眼。

    “啊，看起来是这样。”

    他抬手按上她发顶，“就这样吧。”

    未央奈疑惑地看着他，试探着问，“我可以留在这里么？”

    土方看过来，眉眼深邃，半晌之后才道，“随你。”

    ……

    未央奈在这个小院子里住了下来，土方岁三并没有对她的活动范围做出任何的限制，但是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土方的休息室里。

    虽然也有听到外面军队里关于她的议论声，未央奈会想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万一影响到历史怎么办？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待在这个明明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的房间里，那种气息却总有种让人安定的味道。

    仿佛生病以来，心口处些微的疼痛感，渐渐消隐了下去。

    药研曾经在晚上来过，向她汇报了现在的情况。

    溯行军出现过两次，都很快被击退了，这个时间点上的敌人并不强大，大家应付起来毫无压力。

    于是未央奈便放心了很多。

    她倒了一杯茶放到正埋首案前的土方手边，土方岁三原本皱着的眉头，在抬头看到她的瞬间松缓了一瞬，他伸手端了茶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看她。

    “病好了？”

    未央奈眨眨眼，点头，“嗯，好了，一点都不难受了。”

    于是土方岁三眼里的情绪温和了下来，他点点头，再度看起了军阵布防图。

    未央奈看到他眼底的青黑色，她知道现在形势很不好。

    今天是明治二年五月初九，再过两天，眼前这个男人就要死了。

    他的死去，也昭示着新选组彻底成为了历史。

    新选组啊，好好奇，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还有那些人……

    “在想什么？”

    土方的声音忽然传来。

    未央奈愣了一下，她看看他，“我在想，近藤先生，还有冲田君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

    她说出口，才觉得提这些好像不太好，于她来说，那是湮没在历史洪流之中的人，但是对于面前这个男人来说，是一年之前才刚刚失去的同伴与挚友。

    她有点担心他会生气。

    但是他并没有，他只是又露出了第一次看到她时候的表情，定定的，专注的，却又很复杂的眼神。

    随后他忽然笑了，是几日来唯一一个轻松的表情。

    未央奈很疑惑。

    ……

    战争还在继续，就算在这个小院子里，也能听到战场上震天的火炮轰鸣，她在柜子里找到了几本书，土方岁三说她无聊的话可以随便翻阅，于是她翻了几页，从书里掉落出来几张折起来的纸。

    第一张打开来是一幅画，毛笔蘸着黑乎乎的墨汁，在纸上涂画了一只胖乎乎的小猪仔。

    小猪仔有一双刀子眼，还有卷卷的小尾巴，在噗叽噗叽地哼哼。

    非常可爱。

    她忍不住也笑了。

    第二张纸摊开来，上面画了一轮太阳，然后是田地，有一根一根东倒西歪的草长在里面，旁边赋诗一首：

    油菜青欲滴，随风抑扬迎新日，朝阳升升然

    再下面一行：赠土方哥哥，生辰快乐。

    然后一个大大的笑脸

    “这个字……”

    未央奈忍不住伸手从那墨迹上抚过，有点发愣。

    她自己的笔迹她当然认得出来，可是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写过这个。

    未央奈忽然想起，和泉守把她推出来时的表情，还有安定的欲言又止。

    她忍不住按住胸口，那里又抽痛了起来，越来越痛。

    啪嗒，书本掉了，最后一张纸飘飘荡荡地落到了地上。

    [岁月常相似，花开依旧人不复，流年尽相催。]

    “……宗次郎……”

    她抓紧胸口的布料，只觉得连呼吸都痛得厉害。

    屋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接着有熟悉的声音靠近，一边疾步往这里来一边在跟身旁人吩咐着什么。

    未央奈把书本捡起来的同时，房门打开了。

    她回过头去，土方岁三身后跟着市村铁之助，两人形容严峻地走了进来。

    看到她的时候，土方的神色缓了缓，目光移到她手上，唇角还略略划过怀念的笑意。

    “我回来了。”

    他走近，然后摸摸她的头。

    每次归来，他都会这样对她说。未央奈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怔怔的，过了会儿，才弯起眼睛笑。

    “欢迎回来，土方哥哥。”

    土方按在她头顶的手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随后像是笑又像是想哭地点点头，“嗯。”

    市村的表情很僵硬，他一直低着头。

    “正好，”

    土方解下了腰侧的佩刀，递到了未央奈面前，“你以前不是一直想要它么？”

    未央奈看着他，纤长的眼睫颤抖着，然后慢慢伸出双手接过了那把名为和泉守兼定的刀。

    “带着它回去吧。”

    土方的声音平静和缓，“回到开始的地方。”

    当年从那里走出来的人，结果一个也没有能够再回去，作为替代，就把这把刀带回去吧。

    带着它回到故乡，就好像他们也都回去了一样。

    未央奈抱紧了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已经够了，”

    土方仿佛在安慰她，用着相当难得的温柔的语调，“总司也好，我也好，你陪伴我们的时间都足够了。回去吧。”

    ……

    明治二年五月十一，她站在远处的山坡上，听着自战场上传来的嘶吼呐喊声。

    火枪与炮弹的声响盖过了一切动静。

    风吹拂过草地，衣袍猎猎。

    当落日隐去，天边最后的光亮都消失之后，整个世界都恢复了悄然寂静。

    未央奈在刀剑们的陪同下，和市村铁之助一起回到了日野。

    抵达日野的那天，是明治二年的五月三十，冲田总司的忌日。

    当然，不管是总司，还是其他人，他们的墓碑都不在这儿，未央奈把和泉守兼定交给了土方岁三的哥哥，然后在原试卫馆的地方小住了两日。

    六月初一，是总司的生辰。

    如果他还活着，那么过了今天，他就二十七了。

    未央奈想。

    她坐在积满灰尘的回廊上，靠着廊柱，有些困顿。

    如果她现在睡着，还能梦到他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