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顾家两位主人一齐身故, 真是前所未有之事,便是在江州城中也是极其罕见。原本丧事该好生操办一番, 但奈何程氏是染了疫病身亡的, 尸身实在不宜在府中过久停留。横竖顾家现下再没有能做主的人,顾思杳便自作主张, 只在府中停灵三日,便行出殡。
此事传开, 顾氏宗族里那些耄老们本还颇有几分微词, 但听了程氏的死因,便都三缄其口, 甚而连来吊唁的人都少了许多, 倒也免了顾家迎来送往的辛苦。以外的人, 听说此事, 却倒都赞侯府这位新世子,果敢爽利,当机立断, 寻常人因恐这大不孝的罪名,怕还要犹豫拖延些时日,他倒能不为这虚名所累,免了府中一场无穷灾害。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魄力, 将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云云。
又因许多权贵人家, 借着这次时机,在顾府见了顾思杳几面,见他年轻有为, 又生的一表人才,再打听得知他尚未定亲。那家中有待字闺阁女儿的人家,不免都动了心思。然而想及他正值重孝加身,不能议亲,若是再等三年,届时他已满二十,年岁又未免大了,何况家中的女儿也要为此蹉跎三年。存这段心思的人虽多,却也只好想想,最终也都是摇头直叹可惜。
到了发丧这日,顾家两口棺木一道出殡,顾思杳身为孝子,自然举哀在前。侯府家丁各个披麻戴孝,两道开路,哀声震天,白纸遍地。出殡队伍如长龙也似,道路两侧观看的路人,都各自点头赞叹,直道也唯有侯府方才能有这等气势。
这一路过去,江州城里的权贵皆在路边设了拜祭的灵棚,但逢上便要应酬一番,故此一路走得甚慢。
到了城门口,又见一座搭建极宽绰的棚子,一锦衣公子坐于其中。
顾思杳远远望见,便知是毓王,急忙下马,快步上前。
毓王亦自棚中出来,他身着玉色丝缎蟒袍,头戴白玉冠,俊眼修眉,俊朗洒脱。两人见面,自然免不得一番场面上的言语。
毓王致哀一番,便说道:“今日齐王亦要亲来,奈何近来为时气所感,身体欠佳,不能亲临,还望世子见谅。”
顾思杳心里忖度着齐王怕是那折断了的胳臂尚未痊愈,出来吊着一条臂膀不好看,又为着前面的事,恐见面尴尬,所以不敢来。
然而这些事,当着街上自然是不会说起的。
当下,他状似恭敬的回道:“齐王殿下言重了,王爷之尊,岂能屈尊至此?”
毓王亦说道:“老先生为国尽忠一世,何出此言。”说着,又吩咐府官代为祭奠。
余下便是些官样文章,顾思杳免不得一一还礼行事。
毓王便立在一旁,放眼望去,在顾家这送葬队伍里跳来跳去,满心似要寻什么人。但见众人皆是一样的穿戴,白茫茫一片,人人面上或有哀痛,或是木然,虽情态不一,却各个都如木雕的偶人一般。又哪里有那花容月貌的影子?
他自嘲一笑,暗自忖道:我怕是失心疯了,她是个女眷,自然不会混在这人群里。明知如此,我却还特特挑了这路祭的差事过来,真是可笑。
祭奠之礼已过,顾思杳便恭敬与毓王辞过。
顾府队伍,又浩浩荡荡的重新启程。
车水马龙如涌而过,毓王于灵棚中端坐,只见无数马车自面前过去,恍惚间似在一扇车窗里瞥见了一张秀美脸庞。她身着麻衣,头披白布,虽看不大清楚,但只这一眼便心悸之感。
毓王心念一动,随机起身,却见那马车转瞬间便已远去。他立在原处,看着顾家送葬队伍渐行渐远,怅怅出神。
这一日,顾家出殡,通江州城里围堵的水泄不通。寻常百姓人家,除却一年的四节八庆,哪里看这等热闹去。这些大户人家的红白喜事,排场体面,便是人最爱看的。男女老少,有无活计的,都丢下手里的事,到街上看景儿去了,几至万人空巷。
好容易出得城外,到得侯府家庙,自另有一番繁文缛节,不再细表。
忽而已到晌午,庙中备饭款待,吃了晌饭,那些亲朋便都逐一散去,只余顾家族人。
这丧事本要挨过三日后的道场,方才下葬。但程氏因染了疫病而亡,那尸身不能久放。顾思杳便吩咐了庙中,即刻便将程氏的棺木交予化人场化了,余烬与骨殖收敛于坛内,同顾武德的棺木一道停于家庙堂上,待道场做罢,再行安葬。
临下葬之前,顾妩忽然来寻顾思杳,言道:“听闻二哥要将老爷同我母亲合葬一处?”
顾思杳正在堂上议事,见她来言说此事,不由看了她一眼,说道:“他们是夫妇,理当合葬。”
顾妩说道:“话虽如此,但前头太太也是老爷的正头娘子,按理她才是老爷的原配。如今老爷归天,前头这位太太也该和老爷同穴而居。二哥不如择日,将先头太太迁坟过来,三人一道下葬为好。”
她正说的得意,忽然触及顾思杳的目光,但觉兄长双目冰冷,不由打了个寒颤,本还想再说些免得日后多费手脚等语,却也都咽回了肚里。
顾思杳瞥了她两眼,淡淡说道:“你近来主意似是不少,一时自作主张要迁府,也不来问我一声,便去叨扰侯府的大奶奶,如今又来指画老爷太太的丧事。四妹妹既然这等聪慧能干,日后为兄必定替你好生挑上一门亲事,方才不负了你这段聪明!”这一番话,将顾妩从头到脚敲打了一番。既暗指前头她去聒噪姜红菱一事连同今日,皆是她无事生非,又挑明白了她早晚要嫁人,休生出那些非分之想来。
顾妩哪里听不明白这言下之意,脸上被羞的红一阵白一阵,又看堂上有许多人在,扭身回去了。
自她去后,便有人劝顾思杳道:“四姑娘说的有理,二爷何必如此执拗,就是先头太太地下有知,心里也未必情愿。”
顾思杳却不为所动,只说道:“太□□息已十余载,何必再去打搅她的清净?”
众人也情知这些年西府里顾武德闹下的那些荒唐事,这位二爷心有怨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如今两府皆是他当家,他既执意如此,旁人又何必去违拗?当下,也就无人再劝。
顾妩跌跌撞撞自堂上出来,脸上火烧也似的疼。
之前她去找顾思杳一事,并无一人知道,必定是姜氏告诉的二哥。自打这妇人进了顾家,这一家子都乱了,人死的死疯的疯,一家子人差不离都散了个干净。二哥原先待她,也还是很和善的。如今却也被她迷了心窍,住在侯府那边不回来。甚而连丧事间隙,听丫鬟们私下议论,二哥也在她房里停眠整宿。
她今日来同顾思杳说合葬一事,本也是想着先前的太太是二哥的生身母亲。如今老爷过世,能和先前的娘子一道合葬,二哥心里该是高兴的。自己是二太太的亲女儿,由自己来说这个话,是再合适不过。谁知二哥丝毫不肯领情,竟还当众斥责了自己一番,让自己讨了个大大的没脸。她不怨恨顾思杳,却深深的厌恶姜红菱。必定是她吹了什么枕头风,二哥才会如此不留情面。现下想来,二哥性情大改,也是那姜氏进门之后的事。
姜红菱,必定是顾家的灾星。
待丧事办完,顾武德与程氏下葬,已是三日之后。
顾家上下皆是人困马乏,但因西府已没了主事之人,顾思杳便与姜红菱商议迁府事宜。
两人谈及此事时,正当傍晚时分,姜红菱的洞幽居里已摆了晚饭,顾思杳便又留在这里吃饭。
此时已是八月末的天气,北地气候已渐转凉,但江州地处江南,还存着几分暑气。姜红菱穿着一件家常的葱白色茧绸褂子,下头系着一条玉色的绉纱裤子,没穿裙子。单薄的布料下头,隐隐透出些光润的肌肤。
因着天热,姜红菱才洗了澡,一头秀发只拿了个白玉发钗挽了个纂儿,发梢上还偶尔滴着水珠,越发显得乌润油亮起来。
晚饭已然上桌,依旧是老例的八菜一汤,粥饭点心。
今日有新到的四腮鲈鱼,暑天人口味清淡,厨房只拿葱姜料酒清蒸了送来。
两人在桌边坐定,顾思杳执筷,扯开鱼皮,自鱼腹取下一块白嫩多汁的鱼肉,先在自己盘中仔细剃掉了鱼刺,方才放在她盘中,说道:“这鲈鱼是货行自松江那边采买来的,如今正当时节,你且尝尝。”
姜红菱笑了笑,将那鱼肉放入口中,果然肥美鲜嫩,甚是可口,不由说道:“这鱼驰名天下,果然有它的道理。”说着,又问道:“外头正闹灾,虽则家中并不缺了吃食,但也该筹谋着才是。我素来听说,松江鲈鱼,千金难得一尾,这节骨眼上又置办这样金贵的吃食做什么?”
顾思杳勾唇莞尔:“货行常往吴江办货,想着你爱吃鱼,又当产季,便吩咐他们置办了回来。外头吵嚷的这鱼身价高了,其实产地并不算贵。”
姜红菱听着,又说道:“如此说来,倒也罢了。但外头街上四处都是流民,我们倒过这样的日子,似是有些不大好。”说着,又笑道:“你也晓得,我并不是什么菩萨心肠。只是上一世,顾家最终那样的收场,虽则是鼠目寸光之故,但说到底也还是恶事做的多了。今生既然府里已是你做主,你又打定了主意要襄助毓王,这件事上可是大有文章好做的。”
顾思杳笑了笑,说道:“你倒是见得明白,比这世上许多男人都看的长远。”
姜红菱听他话里有话,便问道:“你这话怎么讲?”
顾思杳顿了顿,想了一会儿,还是一笑说道:“吃饭罢,这些闲事不提也罢。”
姜红菱微有不满,放了筷子,看着他说道:“你的事,怎么是闲事?寻常百姓人家两口子,哪个妇人不晓得自己汉子的营生?我日日待在府中,却连你在外头做些什么都一无所知。”
顾思杳听了这话,心里却高兴起来,看着她,低声问道:“这么说,我便是你汉子了?”
姜红菱有些羞恼,秀美的脸上微微浮起了些红晕,嘴里斥道:“原来你倒是个不认账的,既这样,晚上你便回坤元堂去,休赖在我这儿!”
自打顾武德夫妇过世,顾思杳便几乎每宿都在姜红菱这里过夜。但除了丧事中那一夜,他便再没同她动真格的了。姜红菱倒也没认真将他撵出去,任他在这里过了一夜又一夜。
顾思杳见她急躁起来,心中倒越发高兴了,唇畔笑意渐深:“哪有娘子把自家汉子撵出去的道理?”姜红菱只觉的仿佛自己给自己挖了一座坑,他的脸皮也好似一日更厚过一日了,自己是磨不过他的,索性不再理会这言辞,转而说道:“我不同你说这些风言风语,西府那边要迁过来,旁人也都罢了,但只这个四姑娘,大小也是个主子,又是你嫡亲的妹妹,你瞧将她安放在何处?”
顾思杳见她说起正事,只得将那调笑之态尽皆收了,又听说的是顾妩,面色顿时冷了下来。
姜红菱见状,心中只是诧异,不由问道:“怎么但说起四姑娘,你便是这样。四姑娘虽是程氏的女儿,到底年岁还小,又能做些什么?莫非上一世,她做过些什么?”
顾思杳沉吟不语,半晌才说道:“并没有什么,她是程氏的女儿,我不喜她,便是如此。”
姜红菱听这话倒也合情合理,但想及顾思杳的性情,从来不是迁怒于人之辈,只是为何对着顾妩便是如此。
但听顾思杳又道:“她自幼有弱症,药不离口的,平日里需安静调养。别的不用费事,只消寻个僻静住处给她便好。”
姜红菱闻听如此,便也没再多问什么,想了一回,便说道:“之前姑太太住过的秫香楼,倒是清静。姑太太来前,才使家人洒扫整理过,来就能住得。”
顾思杳想起那秫香楼的所在,点头道:“那里就很好,就将她搁在那儿吧。”
姜红菱见他点头,虽不知这对兄妹之间到底有些什么龃龉,但料想顾思杳也不会告诉她,便也不再问起。
待吃过了晚饭,梳洗已过,吃了两盏茶,略说了些闲话,便已到了人定时分。
两人还似先前一般,亲热了一番,方才入寝。
偎依在顾思杳的怀中,姜红菱心中却是一阵茫然。目下这段时日,虽也算的上平安喜乐,却是一段糊涂的幸福。
顾思杳夜间偶然还会被噩梦惊醒,无一例外都喊着她的名字,但任凭她怎么问,他却一个字也不肯说,只是让她不要担心。
顾思杳似乎是极力的想要保护她,为她铸造了一个无风无雨的安乐窝,然而身处其中,她虽觉得甜蜜,却又隐隐有些不安。
身旁的男人已然睡熟,沉稳的呼吸声均匀的响起。姜红菱撑起了身子,看着月光下那张平静俊美的脸,疏朗的眉眼并没蹙在一起。她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不无怅然的柔声道:“然而,我也想保护你啊。我已将一切都给你了,还能怎么做,才能让你安心?”
看着睡梦中安静如孩子一般的男人,她轻轻叹了口气,重新在他身畔躺下。原来心里装下一个人,竟然是这么个滋味。她并不想一昧的躲在他身后,稀里糊涂的享受他给她的安乐。他是她的终身之靠,但她却不想只是依赖着他。
一生为伴,该相互扶持才是。
姜红菱想着这些事,也渐渐睡了过去。
之后的日子,顾思杳每日依旧早出晚归,回来时必定要在洞幽居吃饭,有时便在那儿安歇。坤元堂,他反倒不大回去了。横竖现下顾家已是顾思杳当家,身为族长的顾文成风瘫在床,连话也说不利索,更是管不了旁的了。
西府那边,姜红菱同顾思杳商议,将顾武德生前那些姨娘尽数送到了家庙中养老。唯独兰姨娘,于顾思杳曾大有助益。顾思杳本是想接她过来的,然而那兰姨娘却执意不肯,言说已然看破世事,要削发出家。
顾思杳虽觉有些可惜,但想及兰姨娘这一世的辛酸,也就了然,便也不再劝她。择了日子,派人将兰姨娘送到家庙,说明了情形,要庙中主持好生看待。
主持看是顾家的姨娘前来出家,又是世子遣了心腹送来的,自然另眼相看。亲自替兰姨娘主持了落发,与她取了个法号叫做空尘。自此之后,兰姨娘便成了尼姑空尘,在这庙中修行。
这些姨娘已打发干净,顾妩也带着丫鬟婆子迁到了侯府,西府里便只留了几房忠厚可靠的家人看守门户。
顾妩主仆一行来至侯府,接引的管家媳妇等人便将她接到了秫香楼,帮衬着将行李安顿下来。
顾妩是知道这秫香楼的,已是侯府里有年头的轩馆了,里面的家什也都旧了。早先姑妈顾琳一家子住在此处时,她便来过两次。彼时还曾嫌弃这楼破败,谁知今日自己也住了进来,当真是世事难料。
进到秫香楼,一切活计自有丫鬟婆子,无需她动手。
贴身侍奉的丫鬟早将她迎入内室,一面烧水倒茶与她吃。
顾妩坐在凳上,四下打量,但见这屋中摆设虽都是有年头的东西,但那床帐被褥却是一色都是新的。只是不知为何,这屋中烟气缭绕,似是之前才熏过艾草一类的药草。
顾妩本就体弱,闻到这股烟气,只觉呛噎的喘不过气来,喉管了刺痛难忍,顿时便猛烈咳嗽起来。
服侍她的丫鬟名唤如月的,慌忙过来替她捶背抚胸,皱着鼻子说道:“侯府这边当真是怪,一路过来四处都有烟气。如今姑娘这屋里,烟气更是大了。不知道的,还当是侯府这边办白事呢。”
顾妩听她说着,一面咳的眼泪直流,一面断续说道:“想必又是那姜氏生出来的故事,她是惯会折腾人的。”话未说完,又咳嗽个不住。
如月眼看无法,只得扶着她走到屋外廊下通风处。
顾妩重新吸了好几个口新鲜空气,方才缓过来。
正当此时,门上人报道:“如锦姐姐来了。”
话音才落,便见一个穿着淡色素面锦缎衣裳的俏丽丫鬟,婷婷走来。
长挑的身段,白净的脸庞,不笑面上也自带喜意,便是大少奶奶姜红菱的心腹陪嫁,如锦了。
顾妩主仆两个,一时没有言语。
如锦走上前来,向着顾妩道了个万福,含笑说道:“知道四姑娘过来了,我们奶奶特特打发我来看望。奶奶本是要亲自来的,只是那边有事绊住了,不能来。奶奶吩咐了,四姑娘来到这里,也同那边是一样的,就当作自己家一般,万万不要拘束,哪里有些不到的地方,尽管打发人去说,日常少了什么,也要告诉一声。不要为着客气,反倒屈了自己。”
顾妩浅笑了一声,说道:“堂嫂这话说的倒是真好听,知道我来了,不亲自过来,却打发你来。这也都罢了,她不当家我也不问她。这屋子却是怎么个缘故,里面是才被火烧过不成?烟气这等重,呛得我险些喘不过气来。难道是知道我要来,特特备下的么?”
如锦听了这番话,不由将这四小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心中顿时冷了几分,面上倒还是笑盈盈说道:“四姑娘有所不知,近来城里正传疫病,我们奶奶怕这病传到府里来,所以嘱咐了府中四下一日三次熏草药祛疫。烟气虽难受,法子却好使。不然,四姑娘看西府那边病倒了几个,二太太也为此没了,侯府这边却静悄悄的,便是这熏药的功劳了。我们奶奶就是知道四姑娘自小体弱,又是打从那那边过来的,怕带了什么过来,闹得无可收场,特特的嘱咐人将这秫香楼里外都熏了。四姑娘,小的斗胆说一句,这烟气虽难闻,但总好过得了疫病不是?”
她皮笑肉不笑的一气儿说完,也不待顾妩主仆两个回话,又说道:“我们奶奶还吩咐了,四姑娘是打从西府那边过来的,若是有没料理干净的东西,还是尽快丢了,免得真弄出事来,不好收拾。”
顾妩气的粉脸发白,周身颤抖不住,指着如锦,口唇哆嗦道:“真是你们主子使出来的好丫头,你讥讽我脏不成?”
如锦说道:“哎呀,四姑娘,红口白牙你可不能乱说。我哪句话有说您身上脏来着?只是西府那边才闹过疫病,我好心提醒你罢了。毕竟这病人用过的东西,若然留着,也是会过人的。”
顾妩气的险些背过去,如月看着她脸色越发惨白,心里焦虑,一面安抚她,一面便向如锦斥道:“四姑娘大小也是个主子,这规矩都是谁教的,你素日里在大奶奶跟前,也敢这样说话么?”
如锦倒也怕这顾妩一时气出个好歹来,只得又赔礼道:“我心直口快,一时冒犯了四姑娘。四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莫忘心里去。我一个丫鬟,挨上一顿罚没什么。姑娘若是为此事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得。”
顾妩却不答话,忽然仰头便栽了过去。
两个丫头慌忙上前扶住,只见顾妩双眸紧闭,气息微微,竟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如月一面掐她人中,一面哭骂道:“四姑娘素来体弱,哪里搁得住你那些话?虽是死了爹娘,她总还是姑娘,便任凭你们这等欺凌作践!她若有个好歹,我看你们谁跟……死去的老爷太太交代去!”她本要说二爷,却想起这些日子顾思杳于顾妩不闻不问的样子,心里还真摸不准二爷在意不在意,话到嘴边便就滑了。
如锦见顾妩仿佛真有些不好,也顿时慌了,嘴里说道:“当真是我不好,快些将姑娘扶到屋里去。我去跟大奶奶说,给姑娘请大夫去。”
当下,两人叫来院中的婆子们,众人七手八脚将顾妩扶到了里屋。
顾妩躺在床上,气息奄奄。任凭如月掐了多久的人中,只是醒不过来。有婆子拿了热汤来喂,却也灌不进去。
如锦看这架势,生恐真闹出些什么事来,四姑娘倘或被她气死了,这罪名她可当真承担不起。
当下,她拉着如月叮嘱了几句,便匆忙往洞幽居跑去。
其时,姜红菱正在堂上坐着,同几个管事算账,忽然就见如锦急慌慌的跑进来。
如锦踏进门内,便嚷道:“奶奶,不好了,四姑娘一病倒下了!”
姜红菱呵斥道:“乱跑乱嚷些什么,规矩都被狗吃了!”说着,又道:“你且慢慢说,到底什么事。”
如锦不敢说自己言语顶撞,气倒了顾妩,只避重就轻说道:“小的奉奶奶的命去看望四姑娘,正说着话,四姑娘忽然晕死过去了,现下还没醒来。小的怕出什么好歹,赶忙回来报知奶奶。”
姜红菱吃了一惊,顾妩是从西府那边过来的,西府才闹过疫病,除却病故的程氏,有几个家人都染上了,如今还在隔断医治。顾妩忽然病倒,她也恐是染上了此病。
当下,她一面急令家人请大夫,一面动身往秫香楼去。她本想将顾思杳也一并请回来,但事到临头竟不知他此刻在什么地方,只得作罢。
一路走到秫香楼,这院中配备的丫鬟仆妇都在,她也不及去问什么,抬步上阶。
进了内室,果然见顾妩躺在床上,近身侍奉的如月在床旁捧着个汤碗,满脸泪痕,两只眼睛通红。
见姜红菱进来,如月慢条斯理的起身,向她道了个万福。
姜红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四姑娘如何就突然病倒了?”
如月听她问,顿时两行泪一起下来,一手指着如锦,嘴里说道:“还不是如锦姐姐,忽然兴冲冲的走来,说什么大奶奶打发她来看望四姑娘。我们姑娘便问,这楼里烟气这样重,为什么缘故。她便话里话外都是刺儿,讲出来的言语能噎死人。我们姑娘从来温柔腼腆,哪里听过这样的话?登时就背过气去了!虽则如今老爷太太没了,四姑娘到底还是这家里的姑娘,不能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欺负到头上来!”
姜红菱听了她这番话,虽也知如锦那嘴头子是从来不饶人的,但也晓得这其内必有缘故,便说道:“你也不要这等说,如锦的确是我打发来的。今儿四姑娘过府,我那边有事不能亲自过来,所以打发个妥帖人来瞧瞧。如锦是我自娘家带来的人,她的人品性格我是熟知的,这等没大小规矩的事她做不出来。”
如月素来听闻这大少奶奶精明能干的名声,只道当面讲出如锦气倒了顾妩一事,她必定要秉公决断,处置了如锦,既给自家姑娘挣了脸面,也算做个下马威,好叫侯府这边人往后再不敢小瞧四姑娘。
谁知这大少奶奶却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竟这等护短,直言不信。
如月未曾料到如此,当即怔了。
她却没曾想到,若是侯府还是先前的侯府,顾王氏等人都在,姜红菱或许还有些顾忌。但如今这侯府后宅已尽在姜红菱掌握之中,她还有什么忌惮?便是顾妩,也并非因她是什么顾家的四姑娘,而是顾思杳的亲妹妹,她方才上心一二。
如月一时没了话讲,姜红菱扫了她一眼,见这婢子生着一张瓜子脸盘,两道弯眉,倒有那么几分姿色,只是唇边点着一一颗痣,似是常造口舌是非。
打量了这婢子几眼,她淡淡说道:“你是姑娘的贴身侍婢,姑娘病着,你不说病因,颠三倒四搬弄这些是非算怎样?大夫尚未来看,你却说姑娘是被人气倒的,调唆离间,其心可诛。似你这等搅的家宅不宁的婢子,我也不敢让你留在姑娘身边。你到外头,去管家嫂子跟前,领上二十鞭子,就不要再进来服侍了。”
如月不想这大奶奶看着和善,一张口竟将自己撵了。
她当即双膝一软,跪在地下,涕泪横流,连连磕头道:“求大奶奶开恩,我家中上有老母,只靠我月钱度日。奶奶若撵了我,我一家的生计可就断了。往后,我再不敢这等搬弄口舌了。”说着,又去求如锦:“我有眼无珠,口舌生疮,胡乱编排姐姐的是非。求姐姐在奶奶面前说上一句好话,还让我留下服侍姑娘。姑娘病着,不能没有个知根底儿的人伺候,留下我将功折罪也罢!”
如锦还未出言,却听姜红菱冷笑了一声:“这话荒唐,莫非没了你这丫头,四姑娘身边就再也没人能服侍了不成?看来你不止善于搬弄口舌是非,还妄自尊大。四姑娘年纪尚小,我是不敢留着你在她身边,再把姑娘教唆坏了!”言罢,看如月依旧纠缠不休,当即看了底下人一眼。
跟着她进来的众仆妇会意,当即上前,七手八脚将如月拉开,拖到了外头。
如月不甘,依旧哭号叫喊不住,同人撕扯,就是不肯去。
便有人说道:“姑娘,你省省罢。侯府这边可是奶奶当家,奶奶说要撵了你,谁还能留着你不成?便是你家姑娘醒来,也救不得你了。如今,你可没那个体面了!”说着,又一人道:“别叫这蹄子在这儿乱闹,吵的奶奶心烦。”
这话音才落,便听那如月的哭叫声成了闷闷的呜呜声,似是被什么塞住了口。
又小片刻,再不听声响,想是已拖远了。
姜红菱处置了如月,看着床上顾妩惨白的小脸,叹了口气,在床畔坐下,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弄的。”如锦在旁道:“奶奶,四姑娘打从西府过来,保不齐是……您还是去外头罢,仔细过了身子。”
姜红菱没理这话,又点外头的人进来,说道:“你们平日里都是跟着四姑娘的,四姑娘到底为什么会突然病成这样?不说实话,那如月便是榜样。”
这些人适才见了这一出,早已各个如惊弓之鸟,哪里还敢攀扯如锦,你推我我推你,还是顾妩身侧另一个侍婢如雪战战兢兢道:“四姑娘自来体弱,常有些昏厥的毛病。在西府时,看了许多大夫,只说胎里作病,吃了许多药,到底不能除根,谁知今日又犯了。”
姜红菱似是一副了然之态,颔首道:“原来四姑娘这动辄昏厥是老毛病了,并非今日才犯。”
众人不敢违她的言语,连连称是。
半晌,请的大夫已然来家。
下人引着进了后宅,这大夫年岁也大了,满面褶皱如同橘皮。姜红菱也不避他,寒暄了几句,便请他与顾妩看病。
那大夫看诊已毕,向姜红菱捋须道:“报与当家奶奶得知,这位小姐是母胎里带来的一种弱症,先天而来,后天莫能更改,只得将些滋补药品好生调养着,不使病症复发便好。若要根治,除非大罗金仙下凡,小医没这等能耐。”
姜红菱笑道:“大夫医术高明,我素来知道。我家这姑娘自幼体弱,也不敢望大夫根治。只是还问大夫一声,今日她又突然昏厥,却是怎么个缘故?待家主回来,我也好有个交代。”
那大夫说道:“这也是气血亏虚,猛然心悸受惊,方才如此。女子到了这个年岁,常有气血不足的小毛病,不足为症。只是这位小姐身子格外虚弱,所以如此。不妨事,待我开一副滋养气血方子,按方服用便好。平日饮食,也多以补血为上。”
姜红菱听了,也未再多问,便令人跟着大夫去拿方抓药,开付诊金。
打发了大夫,姜红菱又停了片刻,看顾妩始终不肯醒来,心里倒也有些焦躁。
大约半顿饭功夫,底下人已将汤药熬好了,送了进来,喂顾妩吃药。
姜红菱接过来,令人将顾妩扶起,拿了几方软枕将她后腰垫起,自己亲手执起汤匙,吹凉了药汁,喂到顾妩嘴边,顺着缝隙也就灌了进去。
那药汁浓黑苦涩,却异味难闻。
饶是顾妩自幼吃惯了药,也耐不住这药汁的苦味,再也装睡不下去,只得睁开了眼眸,又咳嗽了起来。
姜红菱连忙吩咐人拿水来喂给她吃,又笑着说道:“这大夫的药果然有些效验,才下去一勺子呢,四姑娘可就醒了。”
顾妩咬着下唇,看着那张娇艳明媚的脸上,凤眼之中精光闪烁,也不知她这话是真是假。她能不问一声,就发落了自己近身服侍的丫鬟,可见是全没将自己放在眼中。
如月本想借她晕厥一事,好问姜红菱一个驭下不严,不仅没能奏效,竟还惹火烧身,反倒自己被撵了出去。不但如此,姜红菱还将大夫请来,把她这病症也诊了个明白。一则洗脱了与姜氏的干系,二来倒还显得她这个嫂子贤惠有加,爱护小姑。
顾妩没有言语,看着眼前姜氏美艳绝伦的脸上,唇边漾着笑意,似是满含关切之情,但那眉梢眼角却又藏着不怒而自威的狠厉。她忽然打了个寒噤,二哥固然冷酷令人敬畏,但这个姜氏似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姜红菱看她打了个寒颤,连忙说道:“四姑娘害冷么?”转头吩咐道:“去将我房里那床丝被取来。”
顾妩小声说道:“不劳嫂子费心,我初来乍到的,还要蒙嫂子关照,哪里就敢要嫂子的东西?”
姜红菱说道:“你病着,自当好生调养。那被子是蚕丝做的,轻薄透气,还暖和的很,正好你如今盖呢。”说着,又喂她吃药。
顾妩不敢违抗,就着她的手,将一碗苦汤喝了个干净。
姜红菱喂她吃完了药,如素也将被子取来了,她亲手与顾妩换上,又说道:“四姑娘安心住着,夜里若再有什么不好,自管打发人到洞幽居去。”说着,停了停方才道:“姑娘放心,这里缺了人手,自然还有好的补来。”
顾妩连忙说道:“嫂子言重了,我也不知如月那蹄子怎么就忽然胡言乱语起来,是该好生惩戒一番。”
如锦在旁听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幸而无人瞧见。
姜红菱笑了笑,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将和院中的人交代了一番,方才领着人去了。
待姜红菱去后,顾妩在床上瘫软下来,惊觉自个儿竟然已出了一身冷汗。
想起适才情景,这姜氏当真是全然不将自己放在眼中,仿佛将她□□在鼓掌之中,任意摆布。
顾妩心中满是不甘,又恨又气,将手在床上重重捶了几下。
恰逢如雪进来,连忙上来握住她的手,说道:“姑娘这是做什么,仔细手疼。”
顾妩冷冷说道:“将那床被子丢出去,什么脏臭东西,我不稀罕!”
如雪劝道:“姑娘罢了,这是侯府,锅碗瓢盆都有眼睛的。你叫人把被子丢出去,传到大奶奶耳朵里,又是一场是非。如今咱们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忍耐着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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