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顾思杳听这话来的蹊跷, 心中一沉,面上神色如常, 浅笑问道:“怎么, 王爷见到在下的堂嫂了?”
毓王将身子向后一仰,倚着石榴红软枕, 向他懒懒说道:“适才本王在凌风阁,齐王原说在凌风阁定了一间位置绝好的包房, 意思就是要向本王夸耀一番。谁知到了地方, 却同一个艳丽少妇起了纷争。”说着,便将那事情原委向顾思杳讲述了一番。
顾思杳虽知晓府里历年端午素有去抚仙湖畔观看龙舟赛事的习俗, 却不晓得今年此事交与了姜红菱打理, 她又在凌风阁撞见了齐王。
他听了事情经过, 心中不觉一阵阵发紧, 齐王性情他是知道的,以姜红菱的姿色,入得他眼, 只怕要有一场事端了。
果然,毓王莞尔道:“令嫂夫人当真胆色过人,当着齐王面前,那些男人都吓得瑟瑟发抖, 她倒敢据理力争, 竟将齐王驳斥的哑口无言,不止将包房奉还,竟还赔了不是。这等才智心性, 当真世间少有。”
顾思杳听他夸赞姜红菱,虽有几分自得于心上人资质出众,却又生出了几分不悦,当着毓王面前自是不能显露出来,只说道:“我那嫂子现在府中掌家理事,这般惯了的。若有得罪之处,还望王爷海涵。”
毓王却是一笑:“她又不曾得罪我,我有什么可海涵的?只是我却要提醒公子一句,齐王性好美人,女色上头是没有商量的。本王只怕,令嫂那般姿容,要招来祸端。”
顾思杳面沉如水,默然不语。他知道毓王这番言语并非虚言恫吓,齐王暴躁跋扈,又极其好色。
先前若非红菱早一步嫁入侯府,依着她在江州的艳名,只怕早晚也是要落入齐王手中。
毓王见他不言语,只当此言冒犯了他家眷,他心中不愉,便说道:“本王只是一番好意提醒,若是言语唐突,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顾思杳这方说道:“并无此事,王爷多心了。多谢王爷提点,在下自当谨慎留神。”说着,薄唇轻抿,再不言语。
两人坐了片刻,毓王眼见时辰不早,也怕齐王府中人生疑,便要动身离去。
顾思杳起身相送,又道:“王爷且先行一步,在下须得与王爷分开离去方好。那件事的凭据,待会儿在下自当遣人送去。”
毓王点头,当即出门,带了人骑马离去。
顾思杳独自在屋中静坐,心中竟生出了几分慌乱。
正当此时,那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艳妆打扮的女子妖妖调调的走了进来。
这女子走到炕前,也不敢造次,向着顾思杳屈膝行礼,低低道了一声:“二爷。”
顾思杳也不看她,淡淡说道:“不曾召唤,谁准你进来的?”
那女子微微瑟缩了一下,垂首道:“只是有件事要回禀爷。”
顾思杳道:“讲!”
那女子这方开口道:“楚爷之前送了信过来,交代妾身要亲手交与二爷。”说着,便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递上。
顾思杳接过信,见那信封上的火漆尚且不曾撬开,心中满意。撕开信封,读了信上所载之事,不觉精神为之一振,暗道:这厮狡诈至此,这把柄却还是被我拿住了!有了这件事,料他今生是翻身无望了!心念微动,又不觉忖道:眼见就是端午,这当口上闹出事来,搅的阖府不得安宁。这也却还罢了,但她为了操持这节日费了许多心血,未免可惜了。
想至此处,他略一踌躇,便决意将此事暂且按下。
那女子垂首躬身,立在地下,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顾思杳看过信,吃了一盏茶,方才道:“出去吩咐,将马牵来,我这便去了。”
那女子应了一声,连忙转身出门。
原来,这间妓院亦是顾思杳的手笔,即便是毓王亦不知情。
江州城人多眼杂,行踪易寻,然而若是落脚在这样的地方,便是有人跟踪毓王,见他进了这样的地方,也只当他是来嫖院的,决然想不到这背后的瓜葛。但若是随意选一家妓院,那鸨母□□难保就不碎嘴说出去。
故而,他着人开办了这间妓院,但鸨母和□□倒原本就是风月行当的,只是安插了这个名叫嫣红的女子。
这女子本是江州城郊渔村中的人,家中横遭祸事,父母双亡,被豺心蛇性的叔父收养,硬迫她做娼。顾思杳将她赎了出来,将她安置在此地,又将迫害她父母的贼人送交了官府。她对顾思杳感激有加,忠心耿耿,办起事来绝无二心。
顾思杳出门,果然见自己骑得那匹青骢马已被牵至门上,小厮锄药正在一旁等候。
他翻身上马,吩咐回府。
姜红菱乘车回至侯府,一路上闷声不语,面色沉沉,心中不住惦记着之前嫂子王氏所说之事。
两个丫头见了主子这般闷闷不乐,知道缘故,如锦开口劝道:“奶奶别忧心,大奶奶那人,奶奶又不是不知道,最爱搬弄口舌是非的。没准儿是她看走了眼,随意寻个由头来同奶奶学嘴呢。”
姜红菱听了这话,如若不闻。
回至府中,她先去见了顾王氏,绝口不提撞见齐王并生争执一事,只说各样已安排妥当,包房就在凌风阁二层正中央,是看龙舟的绝好地段。
顾王氏上了年纪,越发爱享受,听了这话果然欢喜,又问了她些外头的所见所闻,便放了她离去。
姜红菱返回洞幽居,进门四下不见如画,倒也不以为意。
如素便骂道:“这蹄子,见奶奶不在家,又不知上哪儿浪去了!”
姜红菱心中有事,哪里还顾得上去问如画的行踪。径自进房,换了家常衣裳,便在梳妆台前坐了整理妆容。
如素与如锦两个丫鬟,见主子这般,皆不敢出声只在一旁默默服侍。
姜红菱看着镜中的如花人面,诸般心思俱无,嫂子王氏的那几句言语在耳边绕来绕去。
她心中暗自忖道:也不能只听王氏的一面之词,还是仔细查查的好,别再是我冤了他就不好了。
想通此节,她头也不回的吩咐道:“去二门上,将平日里常替我出门办事的小厮喊一个过来。”
如素答应着,连忙去了。
不多时,就来一个身着青布短衣,才留头的小厮。
这些年小的仆从,往常只在二门上听候吩咐,替人跑腿出门传话又或买些杂碎东西。自从姜红菱当家,她便选拔了一些机灵精干之辈放在门上听用,图他们年小不易惹人注意,打探消息又或买些什么都十分便宜。
来的这名小厮,名叫青竹,也是姜红菱心腹之流。
姜红菱梳了头,出来见他,说道:“你去兰花巷——”说到此处,她却忽又住了口,想了想方才又道:“打听着看看,两府里的少爷近来可有去那儿游逛的?府里规矩严苛,出了这样子的事还是尽早收拾的为好。若是给上头老爷们知道了,只怕少爷们要受罚呢。”
青竹替姜红菱办事已有时日了,从来不多问一句,当即答应着,就去了。
姜红菱便在屋中闷坐,望着窗外阶下的几盆辛夷怔怔的出神,见花期已过,半残之态,尤为触目。
此刻已过了晌午,如素过来问开饭:“奶奶早间没有吃饭,适才在饭馆,被大奶奶搅合着,也没大好生吃。想着奶奶只怕没有胃口,厨房给做了百果粥,奶奶可要吃些?”
姜红菱哪里有胃口,摇头说不吃。
如素劝了几句,见她执意不听,叹了口气,退了出去。
这般枯坐到黄昏时分,青竹方才回来。
姜红菱本在美人榻上歪着,一听消息,立时便坐了起来,要传青竹进来。
如锦替她披了件衣裳,方才出门传话。
少顷,只听脚步蹬蹬之声,青竹自外头跑了进来,上前向她屈膝行礼。
姜红菱连忙叫他起来,问道:“打听得如何?”
青竹擦了把额上的汗,回道:“小的共查访了兰花巷四十二家院子,使了些钱物方才打听出来,近来委实常见西府的二爷出入其中一家院子。”
姜红菱听闻此言,头上一阵晕眩,勉强扶着美人榻的扶手,方才不曾跌到。
如素慌忙上前,扶她坐下,嘴里便遮掩道:“奶奶这一日都没怎么吃饭,这会子果然头晕了不是?”
如锦亦插口道:“何以见得就是二爷?人瞧错了也是有的呢。”
青竹是个半大孩子,颇有几分孩子心性,听了如锦的话,意思在说自己办事不利,打探的不真切,颇有几分不服气,涨红了脸道:“姐姐这话就不对了,我也怕弄错,问了好几户人家,人家描述的形容果然都与二爷一致。我还打听得知,二爷在兰花巷使钱包了个名叫嫣红的姐儿呢。”
如锦急了,斥道:“你还胡说?”
青竹不服气,还要再嚷,却听姜红菱说道:“也罢了,辛苦你跑这一趟。”说着,便向如素道:“取一份红封来。”
如素依言,开了箱子,取了一只红封,走去递给青竹。
青竹挠了挠头,倒有几分不好意思,陪笑道:“替奶奶做事,小的怎好要赏?”
姜红菱脸色不好,却依旧笑道:“你替我办事,没道理再叫你自家倒贴钱物。这一趟只怕没少使钱费力,拿着便是了。往后,我还有事要你去办。这一遭一遭的,只怕你也赔不起。”
青竹这才双手接过红封,连忙塞在了怀中,又问道:“奶奶还有什么吩咐?”
姜红菱心中烦闷,随口道了一句:“无事了,你去歇着罢。出去后,记得不要四处乱讲,对二爷的名声不好。”
青竹答应着,便喜滋滋的飞奔出门。
如素看着青竹飞跑的身影,不觉笑骂道:“倒便宜了这猴崽子,这么一趟清闲差事,就得了一两银子的赏钱。”
姜红菱现下执掌家中财务,平日里多有使唤人的时候,故而屋中多放红封以备赏人,少则三五百钱,多则一至数两银子不等。好在如今侯府流水在她手中过,她也并不缺这些银钱使用。
姜红菱坐在榻边,惨白着一张俏脸,双眸微微发红,望着门上怔怔的出神,紧咬着双唇,几近渗出血来。
如锦轻步走上前来,向她低声劝道:“奶奶也莫要过于伤心了,料来二爷未必肯做那样的事,许是有什么缘故也不知道呢。”
姜红菱摇了摇头,低声道:“去那种地方,还能有什么正经事不成?”
如素亦从旁说道:“奶奶想开些,青竹又不是亲眼所见,旁人看错了也是有的呢。”
姜红菱淡淡说道:“一个看错也就罢了,哪有各个都看错的?”
如素与如锦听了这话,面面相觑,各自没了言语。
如素瞧着姜红菱那默然无言的样子,颇为不忍,禁不住劝道:“奶奶别这等,他们男人去这等地方,也是、也是世间常有的事。无过只是去玩玩,逢场作戏罢了,奶奶也不必过于放在心上。”
如锦听这话不成样子,便暗暗拉了她一把,她登时不言语了。
姜红菱面无神色,一字不发,半晌才轻轻说道:“我没事,只想躺一会儿,你们都出去罢。晚饭也不必送来了,我不吩咐,也不必进来。”
这两个丫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依从吩咐,躬身退了出去。
姜红菱便独自在榻上枯坐,看着外头日落西天,暮色沉沉,想着该是掌灯时候,却又懒得起身,眼瞧着一室的黄昏,胸口闷闷的,仿佛堵着一口气,出不来又咽不下去。
她两世不识情爱滋味,上一世又冷眼旁观了无数同床异梦的夫妻,反目成仇的男女,于这世间的男女之事,本就心有畏惧。于顾思杳,她本也是赌了一把的,认定了他是个值得依靠之人,方才肯将一颗芳心全数托付与他。
他在她面前,也是赌咒发誓和别的女人不曾沾身,他房中也没有丫鬟姬妾,这样人家的子弟,又是这个年纪,也委实是难得了。但他如今竟然背着她去那种地方,甚而还花钱包养□□,如此作为同那些浮浪的纨绔子弟又有什么两样?若他当真是这样的人,那还值得她倾心以待么?
如若要跟这样的男人,她还不如就守寡一世,倒也不至于糟蹋了自己。
但难道她姜红菱,就命中注定了要顶着寡妇的名头,过上一世?就算两世为人,就算重生回来,也不能更改?
她静坐榻边,晚风时来,忽觉面上有些湿凉,抬手擦了一把,方觉自己竟然已是满脸泪痕。
时至如此,她对顾思杳已是情根深种,纵然恨他负心薄幸,却又贪恋着他往昔的温存体贴,难以割舍。心中颠来倒去,一时冷一时热,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这般胡思乱想了些时候,她只觉神思乏倦,白日里出城了一遭,一整日未吃几口饮食,身上疲乏软困,随身倒在了榻上,竟而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如锦打从外头进来。进门惊觉室内一片漆黑,不由说道:“已是夜间了,奶奶怎么不点灯呢?”说着,便走去将桌上的仕女捧心黄铜灯盏点亮。
昏黄的光在屋中四散开来,如锦转身,见姜红菱竟卧在美人榻边沉沉睡着,连忙走上前去,见主子睡得正沉,便取了一条丝绸薄被,替她盖上。
姜红菱睡梦中微有察觉,星眸微睁,见是如锦,轻轻问道:“什么时辰了?”
如锦回道:“已过了戌时三刻了,我见着天色委实太晚了,想着奶奶要不要吃些东西,故而进来瞧瞧。”说着,又忍不住说道:“奶奶要睡,怎么不去床上?虽说已近五月了,这夜里还是有些凉意,这样躺着睡,只怕要着凉呢。”
姜红菱浅浅一笑,说道:“哪里就这样娇气了。”言罢,便坐起身来,看窗外,果然一轮弦月高悬,又道:“我没有胃口,这晚饭也不必吃了。你去打些热水来,我梳洗了,就睡下罢。”
如锦本待要劝,但见姜红菱面色淡淡,双眸无神,到了嘴边的话,不觉又咽了回去,只得依言行事,服侍着姜红菱睡下。
待姜红菱在床上躺下,如锦放下床帐,便轻步出去了。
走到院中,只见四下寂静无人,鸟雀不闻,夜间的寒意却渐渐浸上身来,她微微打了个寒颤,转步走到间壁的耳房。
这耳房乃是她与如素平日里的住处,里面除却箱笼桌椅,还有一张通铺。不该两人上夜时,就在这屋中过夜。
进得房中,只见如素在桌边坐着,桌上点着三支蜡烛,她就着烛火手中绣着一只鞋面。
如锦走上前去,在一旁拉凳子坐下,探头瞧了瞧,见如素手中的是一方水红色缎子鞋面,绣着一半的喜鹊登枝花样。
如素头也不抬,问道:“今儿该你值夜,你怎么回来了?”
如锦说道:“我瞧奶奶那个样子,只怕也不想有人在一边。”
如素便叹了口气:“谁晓得这忽剌八的竟弄出这样的事来。素日里瞧着二爷也是个斯文正经的人,没想到背地里竟也干这种事。”
如锦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瞧男人都是一个德行,那二爷只怕也是瞧上了奶奶的姿色,所以才缠着奶奶。枉费我以前还将他当做奶奶的良人看待,现下想来当真是瞎了眼!”
如素放下针线,揉了揉眼睛:“依我说,这事也没什么不好。”
如锦瞪大了眼睛,问道:“你昏了头了,这是什么话?!”
如素说道:“你从来就是个暴脾气,且听我把话说完。你想想看,奶奶是个什么身份,二爷是个什么身份?这两人若当真好了,一旦将来东窗事发,可要怎么得了?就算瞒天过海,没人知道,又怎样才是个了局?二爷是西府那边的少爷,又是二老爷的独子,将来娶谁也轮不到咱们奶奶。之前我瞧着奶奶一心都扑在二爷身上,也不敢说什么。既出了这样的事,能叫奶奶对他死了心,可不是好事一件么?长痛不如短痛,现下割爱,免得将来看新娘子进门,更加难受。”
如锦听了这样一番议论,倒没话可辩驳,顿了半晌,方才说道:“然而我就是不甘心,咱们两个是打小伺候奶奶的,差不离算是一起长大。奶奶素来要强,面冷心热,无论大小事,人前总是不肯吃亏的,咱们几曾见过奶奶这等失魂落魄的样子?如今这样,竟是为了个臭男人,我当真是替奶奶不甘心!”
如素喟叹道:“是如此,可又能怎样?咱们做女子的苦楚,就是这样了。”
如锦却颇为不服,啐了一口:“我才不信这个,凭什么奶奶就要被他这等欺负?这笔账,我定要替奶奶讨回来不可!”
如素抬头瞥了她一眼,说道:“你这话可就是胡闹了,你能怎样?难道还要冲去西府找二爷算账不成?”
如锦不言语,只是看着她手中那方鞋面,说道:“奶奶从小就容貌出众,又向来喜欢打扮。谁知弄到如今,咱们这做丫头的还能穿个艳色衣裳,奶奶却要一辈子穿那些寡淡颜色。”
如素长叹道:“个人有个人的命罢,这有什么办法?”
如锦又道:“奶奶的命,就是守一辈子寡么?若当真是做过真夫妻,也不枉了担这个名,如今这算什么?”
如素抬头,瞧着她说道:“你今儿是怎么了?哪里就有这许多奇谈怪论的?时候不早了,你既不过去,就早些睡下罢。明儿一早起来,还要服侍奶奶呢。如画那浪蹄子,只怕又摸到三爷房里去了。奶奶一日日的说要处置她,偏生挪不出来那个空闲。”说着,打了个呵欠,吹熄了一根蜡烛,打水去了。
如锦坐在桌前,望着桌上的烛火,怔怔的出神。
顾思杳离了兰花巷,并不知姜红菱那边的变故,又到松木书院走了一遭,问了近来情形,眼见他点名的几位人物皆已网罗在内,心中甚是满意。
这些人,眼下虽声名平平,但上一世最终皆成了大儒名家,有的入了仕途,有的门生广布,皆有一番建树。如今皆在他麾下,只待将来举事,自有用他们的地方。
这书院以顾环为首,网罗之人大多是寒门子弟,松木书院给予衣食,又令他们在本地文坛上扬名立足,顾思杳于他们而言,乃是有知遇之恩。于读书人,这份恩典,可比给银施米更加要紧。他们对这书院主人,当真是感戴有加,竟以孟尝遗风称之。
顾思杳自书院回至西府,已是傍晚时分,眼见暮色四合,心中虽惦记着姜红菱今日偶遇齐王一事,到底也不能再去叨扰,只得强压下心事,勉强熬过这夜。
然而他心中有事,夜间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直到了鸡唱时分,方才入梦。没睡多久,天色已然大亮,丫头明珠在外头打水进来,他听见裙子拖地声响,当即醒来。
起身梳洗已毕,他当即将派去服侍顾妩的仆妇招来,吩咐道:“去侯府那边见大少奶奶,告诉她四姑娘病了,端午节只怕不能去,就是后头的女学,暂且也不能去。”说着,略顿了顿,又低声吩咐道:“再同她说,今日午时还在老地方,我要见她一面。”
那仆妇是受过顾思杳打点的,心中知道根底,一字也不曾多问,就答应下来。
打发了那仆妇出门,顾思杳就在房中枯坐,看着窗台上摆着的白梅盆栽,已生出了许多新的枝杈,便亲手执起剪子,修剪了一番。
少顷时候,明珠送了早饭进来。一碗白米粥,一碟火腿拌三丝,一碟黄雀虾圆,一碗隔纱豆腐,一碟时令小菜,另有一盘春饼。顾思杳于饮食上向来精细,这早间饭食,自以清淡为上。
正吃饭时,兰姨娘走了过来,见了这情形,笑道:“打搅二爷吃饭了。”嘴上说着,倒也不避忌,在一旁的黄杨木镂雕缠枝葵花圆凳上坐了。
顾思杳于她这幅样子也是看的惯了,晓得这个女人的性子自来便是这等不羁,取了手巾擦了擦手,问道:“什么事?”
兰姨娘一努嘴,说道:“还不是四姑娘的事。”
顾思杳抬眼扫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如常,便吩咐丫鬟泡茶。
兰姨娘见他并不追问,笑叹道:“你这人,果然如人所说,当真是个冷硬的心肠。好歹人家也是为了你才弄到这个地步,你竟一分怜惜也没有。”
顾思杳面色微寒,淡淡说道:“若论兄妹情分,那我还可照拂她一二。若要旁的,便是自作孽而不可活。”
兰姨娘这才收了满脸笑意,点头叹息道:“这丫头也当真是命不好,生她的爹娘是那个样子,又偏遇上你这样一个天魔星的哥哥!”
顾思杳问道:“到底何事?”
兰姨娘说道:“之前你叫我照看那丫头,我当然放在心上,日日去瞧她,讲了许多伦常道理给她听。哪知这丫头竟是个牛心痴性的,我说什么都听不进去。我见她这样,只好暂且放着她不管,想着等她大些了自己就想通了。谁知昨儿她丫鬟过来,言说四姑娘已连着两日不吃饭了。我也有些慌了神,连忙去瞧了,那丫头果然病恹恹的,差不离只剩一口气吊着了。我问她,这都是为些什么,她却连一句话也不肯说,也不睬我。我想着,不然你去瞧瞧?兴许那丫头见了你,就肯好了。四丫头的身子骨,你也知道,向来就是个美人灯。我怕这般下去,弄不好,要出大症候来呢。”
顾思杳剑眉微凝,旋即舒展,说道:“她既生病了,就请大夫与她瞧。我又不是郎中,去了又能怎样?”
兰姨娘叹息道:“只怕万般不管用,唯有你才是那副良方呢。”说着,见顾思杳盯着自己,双眸如剑,冷冽凛人,当即说道:“罢罢罢,你既不肯去,我便请大夫去。这丫头真要寻死,那谁也拦不住。程氏被关着,她爹又是个诸般不理的佛爷,好好一个千金小姐,竟落到这般田地。”嘴里念叨了两句,便起身去了。
顾思杳于此事,不过如飞鸿过水,波澜微起,又旋即平静。他弄不明白顾妩到底在想什么,也懒怠去理会。这世间女子,心事能令他挂怀牵念的,唯有姜红菱一人而已。
明珠进来收走了碗盘,又沏上了一盏明前龙井。
青花瓷盏内,水汽氤氲,茶香沁人,今日无事不必出门,顾思杳便穿着家常衣着,在屋中看往来的密信。
好容易熬过半个时辰,那打发去侯府的仆妇回来,进来见了他,说道:“已将话传给大少奶奶了,奶奶说记下了,还包了些补品交代我带回来。只是二爷吩咐的那件事,大少奶奶昨夜染了风寒,今日头疼不能起身,怕不能去了。”
顾思杳听闻姜红菱染病,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起身问道:“她竟病了?病情如何?可要紧么?”
那仆妇却一脸难色,犹豫说道:“其实小的也没见着大少奶奶,走到院里,就被如素姑娘拦下了。问了我来意,进去通传,出来便说大少奶奶都知道了,又说她病着,头疼的厉害,不能见我,与了我这包补品,就打发我回来了。”
顾思杳不疑有他,只是暗自忖道:什么病,来的竟这样凶猛,连床也下不得了。踌躇了片刻,又问道:“可曾请大夫了?大夫怎么说?”
那仆妇摇头道:“小的去时,没见着大夫,也没见他们廊上熬药,想是大夫还不曾到。”
顾思杳思来想去,恨不得此刻就亲自过去瞧瞧,然而两人到底隔着叔嫂名分,就是平常好时也不能常见,何况她现下病在床上。
无奈之下,他只得打发了这仆妇退下,又另遣人以程氏的名义去探视。
他自己,则在坐忘斋中坐卧难安,悬心焦虑不已。
其时,姜红菱尚在床上躺着,昨夜她在榻上睡着,果然着了凉。今早起来,便有些头疼发热,病确然是病了,却并非如素说的那般严重,只是不想见顾思杳打发来的人罢了。
她这一病,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已传扬的侯府上下阖府皆知。
顾王氏与苏氏,皆打发了近身侍婢过来探问,顾婉也亲自过来看视。府中那些管事们,听闻大少奶奶病了,也忙不迭的来送礼。
洞幽居一时热闹非凡,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姜红菱躺在床上,懒怠见人,又不耐烦吵嚷,便使了如素如锦两个丫头出去打发来人。
这个时候,大夫也已然来瞧过,言说她近来劳心费力,累着了心神,又夜间着凉,方有此病,症候却不算大,给开了一副汤药。
如素正交代小丫头在廊上熬药,忽然见两个西府的二等仆妇,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物件儿,正进院中。
如素一见此景,心里猜到几分,连忙迎上前去,脸上堆笑道:“两位嫂子,可是来探视奶奶的?不巧了,奶奶这会子才睡下。昨儿闹了一夜,今早又吐了一回,好容易消停些,不敢吵她。”
那两人只是被打发来探病的,哪敢招惹这侯府的第一红人,连忙说道:“姑娘客气了,二太太听说大少奶奶病了,也挂心的紧。她本要亲自来的,奈何这病再不曾好,不能过来,所以打发了我们来瞧瞧,又叫我们送些吃食过来。还问姑娘一句,少奶奶病的怎样?”
如素便依着先前姜红菱所授,说道:“奶奶这病就是累着了,又让风吹了,这才发起来。大夫说,这病虽不险,来的却急,须得好生静养几日。这不,老太太才打发人来过,听见这消息,便放了话,要奶奶好生养着,府里的事都暂且搁下,谁也不许来吵她。就是二姑娘方才过来,也不曾见着奶奶呢。”
那两人听了这话,哪里还敢罗唣,赶忙将东西交给如素,说道:“既是这般,我们也不敢打搅奶奶休息。姑娘替我们转达二太太的意思罢。再则,我们太太交代了,奶奶病里烦闷,想些什么吃,又或什么新鲜玩意儿,尽可打发人到西府说一声。”
如素满脸含笑:“二太太厚意,奶奶知道了。只是这边有老太太、太太照看,想来不必烦劳二太太操心了。”说着,就打发了这两人去。
待送走了这两个妇人,如素便走回屋中,转进内室,姜红菱病恹恹的躺在床上,裹着一床水青色缎子面棉被。
见她进来,姜红菱便问道:“又是谁来了?”
如素将方才之事讲了一番,又笑道:“什么二太太的意思,还不是二爷的意思?心里惦记奶奶,又不知怎么办,就这样打哑谜呢。”说着,也不问姜红菱,将那些东西放在桌上一一拆了,眼见除却些珍惜补品,便是姜红菱素日里爱吃的东西,又道:“二爷还当真是有心,奶奶爱吃什么,他全记在心上呢。”
她本当这般说来,姜红菱听在心中必定高兴。
谁知,姜红菱一面倦色,轻轻说道:“把这些东西收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再不成就你们拿去吃了,瞧见就生厌。”
如素只得依言行事,一面收拾,一面说道:“奶奶这是何苦?二爷心里,可是十分记挂着奶奶的。就说那事,虽不知实情如何,但天下男人大多如此,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奶奶这般,只是白给自己找不痛快罢了。”
姜红菱压着太阳穴,淡淡说道:“他若跟那些男人一样,我又稀罕他什么?我也不用他这样献殷勤,往日我没出阁时,似这样的男人多了去了,我一个也看不入眼。”
如素叹了口气:“奶奶既是这样想,就该想开些,何苦来呢。”撂下这句话,便收拾东西去了。
独剩姜红菱一人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薄纱帐幔,不觉眼眶又是一阵湿热。
顾思杳在西府中坐卧不宁,好容易等那两人回来,传来一问,又是不曾见着姜红菱的面。听了她的病情,一时微感放心,一时又觉心疼,只想自己过去,亲自端汤熬药的照看。然而也知这不过是痴人说梦,只好强压着焦心,在府中苦熬。
这两人,一人在侯府养病,一人在西府日夜焦虑,连着几日,滋味皆不好受。
过了四五日的功夫,姜红菱病体渐愈,逐渐出来走动。
顾思杳听闻消息,想要来探望,便又传信邀她私会,谁知打发去的人不是见不着姜红菱,便是推说没有空闲,甚而最末一次,来人回来直接言说,姜红菱不愿见他。
顾思杳这方觉察事情有变,不知她心意为何转圜至如此地步,七上八下,焦心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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