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罗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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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是哪些人?在张修的世界里,旁人分三种。一种是希望他活着的人, 一种是想要他死掉的人, 还有一种是与他无关的陌生人。
方才那个女孩属于第三种, 与他无关的陌生人。
不胖不瘦, 斜刘海短发,白色长袖卫衣,海蓝色短牛仔裤, 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跟其他年轻女孩子没什么大的区别,唯独踩着水泥地的那双短袜过于突出,昭示着她决定结束生命之前所进行过的微小仪式——脱鞋。
知道吗?寻死的人大致可分两种。一种是怎样死都无所谓的人, 随他妈的便;另一种是连死也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死的人,死得特有仪式感。
方才那个女孩属于第二种,一个追求仪式感的人。
脑中忽闪而过一个画面, 张修笑了一下。他在想,如果他死, 应当是走着走着就漠然地栽下去了, 可能连桥下的珠江水都对他的死反应不过来,懵成傻水。
前方有个垃圾回收桶, 张修经过时, 停顿了一会儿,侧身, 慢条斯理, 逼真地模仿着扔纸团的动作, 借着这个角度,用眼角余光去观察后面的那个女孩。
他在确认一个陌生人的安全。
饶束已经没有站在原来那个位置了。
那个,十几分钟之前她还以为会成为她的死亡地点的位置。
饶束顺着华南大桥左边的人行道往前走,无所事事的步调,充斥着迷茫的速度,她把双手揣在卫衣前面的大口袋里,环住自己的腰身。这个姿势总是让她感到安全。
晚上七点到八点之间的广州夜晚,有着令人炫目的生机与繁华。
只是,在这般生机与繁华面前,饶束却觉得,所有人都离自己好遥远。
耳边的汽车声音络绎不绝,口袋里的手机死一般安静。
下午考完选修课的期末测试之后,她就出来了。没吃晚饭,没拿东西,从广东金融学院一直晃荡到华南大桥,坐了几站公交,走了几条大街,漫无目的,无去无从。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饶束曾蹲在桥头,想给她亲姐打电话,但是她觉得,可能电话一拨通,自己就会哭得说不出话。
饶束跟家人讲电话总是很容易哭,所以她很少跟家人讲电话。如果一定要通话,她也说不出任何真话,全是嬉皮笑脸的伪装和勉勉强强的敷衍。
好古怪的一个女生。她也知道自己很古怪。
但已经这么古怪了,还能怎么办?
内心的魔鬼时时刻刻存在着、侵略着、剥夺着,饶束感觉自己永远都好不起来了。
只有死亡这条路可以收留她。
离开学校的时候,饶束一脸平静,甚至还能对着别人微笑;可站在大桥上往下看时,却又全身都叫嚣着痛苦和绝望。
这世界的一点点善意,就可以令她起死回生。真不知是好还是坏。
饶束略低着头在走路,前面那个男生的背影一直在她的视线范围内。纤瘦高挑,渐行渐远。
她忍不住去注视他,每一次都装作不经意的样子。
即使他们两人本来就走向同一个方向,一般情况下,前面的人不会转头往后看,她完全不需要担心他突然转过来。但饶束就是害怕被那个人发现自己在看他。
一种羞涩,或者说,一种小心翼翼。
太久没感受过温柔的人,总是格外珍惜善意。哪怕只有一点点。
一个连家人都接纳不了她的人,抓住温柔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好想用尽全身力气去珍惜。
救救我吧,救救我吧——饶束从来没说出这句话,但她早已默念过无数遍。
在十九岁这一年,饶束看见自己一直往下坠落,沿着陡峭的楼梯,翻滚,跌倒,碰撞,一路往下,无能为力,痛得无法形容,眼泪都流不出来。
然后,她的视线里走进了一个……少年。
真对不起啊,饶束在心里说,我还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去定义你、概括你、形容你,我只知道你是个少年,知道你约莫长得很好看,知道你曾在夜晚阻止过一个想死的人。
彼时的饶束还没预见到,这将是她终生喜爱之人。
她好胆小,想追上去跟他说说话,可又不敢这么做。
她就一直这么注视着他,直到双眼模糊。
她看见少年好像在扔垃圾,稍侧着身,他的长指在垃圾回收桶上方轻扬而过,利落的姿态,却蕴含了慵懒。
他要走往哪个方向呢?饶束想。
没有方向。
不走了。
张修看了一眼计步器上的数字,差二十几步就达到两万步了。这二十几步完全可以在别的地方补上,比如,回到家后从正门走到卧室,够了。
刚才假装扔垃圾时,张修看见了那个女孩,她跟他同方向,一步一步地走,正常情况下应该不会再寻死。
扔完“垃圾”后继续走了几步,张修就停下来了,拿出手机,给司机发定位,让他过来接他。
曾有人问过张修:张,你他妈还能再懒一点吗?
当时他坦然反问:我有什么理由不能?
对方当场倒地不起。
做人,该懒就懒,要那么勤快做什么?
张修停在原地,向左,九十度转身,挪了挪,靠在大桥的护栏边上,等待司机,凝视黑夜,静静听歌。
怎么不走了?饶束纳闷。
前方远处的少年忽而就停着不走了,导致她的脚步也顿了顿。
该不该继续往前呢?如果,她继续往前走,他又停着不动,那,她跟他岂不是还得再交错一次?
饶束的心脏突然跳动起来,她甚至能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回音。好吵,好鲜活。
久违的声音。吵得她想哭。
她已经很久没有在人前哭过了。真的很久很久了。
她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这样走下去,走到……与少年再一次擦肩而过的位置,走到……再也看不见一个温柔的陌生人的地方。
饶束不自觉地伸出手,掌心在短牛仔裤的侧边擦了擦。
她的手心出汗了,没带纸巾,黏黏腻腻,很不舒服。
她继续迈开了脚步,像每一次茫然地穿梭在大学校园里那样,一直走。
只是,这一次,她的眼里多出了一抹令她的心脏重新跳动的身影。
多么不可理喻,明明,平生素不相识,却毫不犹豫交付了心底所有的忐忑。
“喂……”
很清脆的女声,突破耳机里重重的摇滚乐声响,传到张修耳中。
他转头,眼前站着方才那个从栏杆上爬下来的女该。
张修没说话,也没摘下耳机,只是以平静的眼眸瞧着她。
饶束已经把双手从卫衣口袋里拿出来了,垂在身侧,有点手足无措,她提了一口气,笑着问:“你在等人吗?”
如此无厘头的一句问话,但她就是问出来了。饶束看向桥下,不敢再看他。虽然她也看不见他帽檐下的双眼。
“等车。”张修说。
放在裤兜里的左手,尾指轻拨,调小了耳机的音量。
每当听摇滚乐的时候,张修都会把设备音量调到最大,就非要震破耳膜,才能获得那些藏在音符里的肆意和颓废。
终于等到了少年的回答,饶束更加忐忑,也更加手足无措了。
“哦……等车啊。”她笑了笑,接下去就不知道该怎么搭话了。
她的社交经历一点都不丰富,大学班级里的活动也很少参加,社团活动参与了一个学期又自动退了出来。并非有社交恐惧症,但就是有些害怕与人接触。
所以,当下的情况,饶束除了笑,再也找不出其他可以跟陌生人搭讪的话题了。
她焦灼得只能挠头发。
张修神情平静,甚至平静到有点冷漠,这是他对待每一个陌生人的神情。
“那个,”饶束觉得自己的脸很热,“……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问完这句话,她简直想逃。尤其是对上少年那尖秀好看的下巴,那弧度是天生的凉薄和冷漠。乍一看还有点像女生,那种长相很出众的漂亮小姐姐才有的下巴线条。
然后她就看见,少年拿出手机,低头,拇指在手机屏幕上划了几下,最后把亮着的手机屏幕呈现到她面前。
张修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把手机通讯录上的个人名片给她看了一会儿。
不超过五秒,他缩回手。重新把手机放进裤兜里,一副并无意愿与人多作交谈的样子,继续看着珠江水,耳机也仍旧塞着。
“张修……”饶束念了一声,与此同时,她记下了他的手机号码。
她主动介绍:“我叫‘饶束’,饶恕的饶,束缚的束。”
“嗯。”张修没看她,只是轻轻应了一声,敷衍的意味毫不掩饰。
饶束突然不知道该怎样攀谈下去了。
“我……”她欲言又止。
“早点回家。”张修在她纠结的时候说了一句,帽檐下的桃花眼依然看着黑漆漆的珠江。
但这种话语明显就是变相的逐客令。饶束当然明白。
静默了几秒或者十几秒,她提了气又呼气,呼气又提气,不敢发出任何杂音,最后浅笑着说:“好。”
说完这句,饶束不得不继续迈开步伐。
她注定与他擦肩而过。
但是饶束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对了,那个,”她艰难开口,“……谢谢你呀。”
“不客气。”少年答得很和缓。他的语调至始至终没变过,声线清冽,咬字却透着某种柔软的调调,不太像广东省本地人。
饶束觉得自己真是疯了,连人家的脸蛋都没瞧清楚,就各种琢磨他的小特征。
“那……”她张了张唇,只憋出一句话聊胜于无的话,说,“你也早点回家。”
这次,少年没再搭话。他靠着大桥护栏,耳边的耳机线与他侧脸的白皙肤色形成鲜明对比,黑白相衬,特别好看。
饶束的脑子里想着这些零碎的东西,挪动脚步,与他错开。
两人再一次成了擦肩而过的匆匆过客。
可这时,少年的声音又蓦地在身后响起:“这条路的环卫不太好。”
饶束很快回头,“什么?”
张修侧转脸,帽檐下的目光落在她的袜子上,说:“路面上也许会有锐利的垃圾材质,看着点。”
“嗯?”饶束反应了一会儿,也低头去看自己的双脚,脚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层薄薄的袜子布料。
等她终于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时,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尔后说:“好,好的。谢谢你。”
这下是真的没有别的话题可以搭讪了。
饶束默默地迈开脚步,双手又重新揣回了卫衣口袋里。
张修,张修,她默念,唇齿间萦绕出婉转又美好的弧度。这么一个发音,是他的名字。只昂张,稀悠修。很简单,很好念,莫名有了刻骨铭心的意味,从岁月深处突显出来。
饶束念到心酸。
她忽然感觉,也许,自己这辈子再也遇不见这样的人,错过了,就真的是平生不相识了。
于是,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饶束又转过身,对着少年颀长的身影,问:“我在广东金融学院上大学,你呢?”
一个在大晚上戴棒球帽的男生。川流不息的车辆为他做背景。
而饶束的背景,则是一片黑乎乎的江水。
这边的人行道只有她跟他。他也停在那里,只说了刚才的那一句话,然后就用一双不知道具体长什么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不对,其实饶束并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她,她只是感觉到了目光。那种,来自陌生人的目光,却莫名地有些灼人。
但若是他没有在看她,又为什么不走?饶束本来想维持这个姿势直到那个人离开的,但那人就是不动。
“我……”饶束趴着清嗓子,声音很小,“我的鞋子掉水里了……”
她边说边慢腾腾地从护栏上爬下来,双脚着地,米白色的袜子被路灯染得晕黄。
“不知怎么就掉了……”饶束继续小声说着,也不管那男生听没听见,“不过,并不一定要捡回来的。我不要了……嗯。”
她嘀嘀咕咕,胡乱整理着衣服,只拿眼角余光去瞄路灯下的男生。
饶束看见他抬手,重新塞上了他的耳机。但饶束依旧看不清他的脸以及表情。
张修当然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与其说她是在跟别人解释,倒不如说她是在跟自己解释。
但是,信不信,一个看过这世间很多种眼睛的人,一眼就能分辨出哪些人是真的想死。
那些想死的人的眼睛,没有颜色,只有空洞。
张修看着她眼里的黑与白慢慢浮现,从空洞恢复为灵动,然后他才重新塞上耳机,继续自己的两万步路程。
当他走近时,饶束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后背贴到了铁栏杆。
可是,人行道很宽,宽到彼此之间擦肩而过也不需要交汇眼神。所以其实,她根本不需要为他让路。
一个人从另一个人面前经过,时间总是很短的,顶多三秒。
男生的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旁人应该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他的正脸吧,饶束心想,她只能抓住机会,去看清他的侧脸。
于是,当他以普通陌生人的姿态从饶束面前经过时,饶束在这顶多三秒的短暂时间内瞥了一眼他的侧脸。
一眼,一眼就够。
一眼就铭记,一眼就滚烫。
仅此一晃而过,少年人的侧脸轮廓带给饶束某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她又往后退了一步,但已经没法退了,她的脚跟挤在后面的护栏墙根。
她反手往后,撑在护栏上。这样才能稳住自己。
为什么站不稳?饶束也不知道。
直到很多年以后,饶束顺着记忆曲线一点点回溯,才发现,她只用了三秒就记住了他年少时的模样,包括所有有迹可循的细节。
当真无可救药。
饶束记得,他那偏中性的轮廓,精致,疏离;
饶束记得,他左耳戴了耳钉,漂亮,刺眼;
饶束记得,他的短发被压在棒球帽下,乌黑,细碎;
饶束还记得,他至少比她高出十五厘米,高挑,偏瘦;
饶束甚至记得,黑色耳机线绕过他耳后,延展向下,消失在他的纯黑T裇领口处……
那并不是一个让人瞬间就能联想到“帅气”一类词语的少年,但绝对敌得过饶束认知中的“惊艳”一词,绰绰有余。
很多年后的一天,隔着整个太平洋,在电话里,饶束笑眯眯地把这些细节描述给他听,那人却立刻切断了通话,随后给她发了一份档案,是他多年前的体检表。表格的某一栏被人以淡蓝色底色标注出来,内容:【Height:178cm 】。那人还以短信方式强调:「假如我没记错,光脚小孩十九岁时的身高不超过162cm。所以,请及时更正你的记忆。当年我至少比你高出十六厘米。」
就为了那一厘米的差别?他怎么这么幼稚?嘴上说着他幼稚,饶束心里却乐了很久。
你看啊,我光着脚走了好久的夜路,直到你出现在我生命里,我才敢承认,是我自己把鞋子弄丢了。
丢了便丢了罢,我不要鞋子了。我要你。
那一天,命运把最惊艳的东西给我看了一眼。
“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来?”饶束望他。
“当然不会有人来,”张修转身往外走,“来的不是人。”
“我天呐!”她下意识抓住他的上衣下摆,“三更半夜的你不要吓我!不是人难道还是鬼、鬼吗……”
他没说话,双手从家居裤兜里伸出来,拽着脖颈上的白色毛巾,边走边顺手擦了擦头发。
于是他那头细碎的短发就变得一团乱,看着像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
饶束抓着他的衣服跟着他走,她惊奇地发现,他竟然没有拍开她的手。
是没感觉到有人抓他衣服呢?还是顾不上?
当两人一前一后走到玄关时,她还在想着这个重大的问题。
张修往猫眼里看了一下,不出意料。
他打开门,大门外站着那两位职业保安。
“先生。”他们异口同声,还往门里望了望。
“发现什么了吗?”他抱着手臂往门框上斜斜一靠,让开了更大的狭缝,让他们看。
其中一个保安把手上拎着的一个透明袋提起来给他看,“是两个盆栽,掉落在花园里左右两块挡光板上。”
张修淡淡地“哦”了一声,表示了然,也表示他们可以走了。
大概二十分钟之前,他上二楼把容嬷嬷放在走廊东西两端的两个小盆栽从窗台上推了下去,发出两阵声响,然后让院门口这两个保安分头去检查一下。正好错开了饶束进院门的时间。所以他们才没有亲眼看见她进来。
但是很显然,这两个保安刚才一定在监控室倒回去查看了监控记录,而且一定看到了一个女生抱着可疑装备箱走进院门。
这会儿是上门来询查的呢。
不然他们也不会专门拎着一袋盆栽碎片来打扰他。
要知道,夜,已经很深了。
站在张修身后的饶束压根就没躲,他也没让她躲,故而门一打开的时候,两个保安就看见了她。
“先生,”另一个没拿袋子的保安看了看饶束,对少年说,“你的朋友进来的时候,是否抱了一个小箱子?”
他只是轻点下巴,一副刚睡醒的模样,语调慵懒:“你们对此有什么想说的?”
“我们……”保安欲言又止。
因为,这个交涉的度,不太好把握。
这两个多月以来都是这样,即便他们是丁恪的人,明面上也不能表现出来,不能撕破那层看似和谐的面皮。
两个保安交换了一下眼神,只好搬出丁恪来说话。
“先生,丁先生说要确保你的安全,所以我们觉得应该小心至上。”
张修抬手,屈指轻蹭鼻尖,“于是你们认为女性的日常用品也能成为危及我人身安全的武·器?”
两个保安又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在衡量他这句话可不可信一样。
但没等保安们交换出个结果来,张修又顺口问:“丁助理今天来过吗?我联系不到他。”
听到他这句话,俩保安就不只局限于眼神交流了,直接面面相觑了。
“联系到他的时候,通知我一声。”张修说完这句话,掩上门。
吧嗒,落锁。
“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呀?”
饶束自始至终就没弄明白过,边跟着他往客厅走,边皱着眉问:“之前我进来的时候没见着这两个保安,他们是去捡那些盆栽碎片了吗?”
“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能进来得如此顺利?在抱着一个装备箱的情况下。”他说着,停下脚步,垂眸,定定地看着她抓在他衣服下摆的那只手。
“现在是不是该放开了?”
“啊,”饶束装傻,“我怎么就揪着你的衣服走了这么久呢?我都没察觉到哎……”
张修懒得揭穿她,朝吧台那边走去。
她跟过来,依旧皱着眉纠结,“他们刚刚是不是想进来检查那个箱子呀?”
他在倒水,背对着她“嗯”了一声。
饶束踮着脚尖坐上旁边的一张高脚凳,语气跃动:“两个笨家伙,进了屋的东西,哪是他们想检查就检查的。”
“你懂的还挺多?”张修回转身看她,眸带玩味,长眉轻挑。
“不多不多,”她笑得眼睛弯起来,还伸出了手,食指和拇指之间眯出一条缝,比给他看,说,“我就只懂这一点点,一点点而已啦。”
张修垂眸一笑,别开眼,薄唇微翘,“谦虚点并不会死。”
“嗯……以后我尽量克制一点,”她一通笑,笑完又叹气,“唉……太聪明了真是苦恼啊。”
他轻哼,没说话,握着玻璃杯喝水。
饶束坐在高脚凳静静看着他。
一时之间,整栋房子仿佛只有他喝水的轻微声响,轻得若有似无。
她看着他喉结上下微动,搭在玻璃杯外边的手指修长漂亮,但就是太瘦了点,瘦到……收缩式的家居服袖口居然还能余出空隙来。
他左手手腕上戴着一只钢表带的腕表,堪堪卡在腕舟骨之下,一点松余都没有,像是被特意裁短了表带一样。
饶束盯着,在想:手表戴这么紧,不会痛吗?
待他喝了大半杯,放下杯子。
她的视线也随着他的手移动,一瞬不瞬地,如豺狼虎豹,就差两眼放光了。
张修当然感觉到了她炽热的目光。
他偏头,屈指,指节在吧台上敲了两下。
提醒她:“这手表不是金银材质的。”言下之意,并不值钱,别老盯着了。
“哈?”饶束猛地回神,回味了一遍他的话,脸不由自主就红了。
她小声嘀咕:“我又不是觊觎你的手表,我就看一下嘛……”
“随你。”
他绕过她,拐进吧台内部,背对着她打开壁橱。
墙上的英式挂钟已经转过零点三十分了。
时间一刻不停,黑夜无尽蔓延。
饶束的心中有很多疑惑,但又害怕问太多会惹他烦,到时候再来一句“我雇用你’之类的就让人难为了。
“那个,张……”她没喊出他的全名,卡了一下,但也不知道该喊什么,索性直接跳过了,摸着额头说,“就,有个问题,我真的真的很想问!”
张修略低着头在壁橱里找东西,好几秒过去,他才懒懒散散地开口:“是不是每一次都要我允许了,你才敢说出下一句话?”
“……”
明明是这样懒的语调,却又说着这样让人无法招架的话。
饶束把双手放在吧台上,上下交叠,对着他的背影小小地、慢慢地、悄悄地,瞪了一下。
然后立刻恢复正常,宣布道:“那我以后就有话直说啦。”
“你的自·由。”
他拿了一个透明小药瓶,转过身来,额前碎发垂在眉梢,低着头,专心地倒腾那个药瓶。
饶束瞅了一眼他手里的药瓶,皱了皱眉,没立即问,而是接着上一句话,先问了那个问题。
“就,”她凑前一点,小声,“你会不会忘了那个……昏迷在停车场里的男人啊?”
正在数药粒的张修被她这种担忧又小心翼翼的语气逗笑,但没笑出来。
他恶趣味兴起,端着小小的药瓶盖,恍然抬眸,看着她,同样小声且担忧且小心翼翼且声音稚气地说:“oh,完了,我还真忘了,怎么办?”
饶束目瞪口呆,与他四目对视了几秒,才“噌”地一下从高脚凳跳下去。
“我的天呐你忘性怎么这么大!快快快我们去救人!这他妈都过了三四个小时了吧,一大活人待里面那么久,我都不敢去想了,我……哎???”
她火急火燎地往外跑,回头一瞥却发现他撑在吧台上,笑弯了腰。
“……”
这回饶束可以光明正大地瞪他了,她就站在原地瞪他,“你肯定是故意的吧!”
两手撑着吧台边沿,张修还弯着腰低着头,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唇角弧度渐渐冷凝。
透过自己的睫毛,他看见瓷质台面上的药瓶盖,盖子里放着六颗白色的药粒,散乱无序。
“哎,那所以你到底有没有让人去解救那个男人啊?”
饶束没发现他的异常,她想着那被锁死的车门,人命关天的事情,不是真能开玩笑的。
“我有猜测过,你跟他莫非是有……嗯……类似于那种,不共戴天之仇?”
“又是打晕,又是锁在车里什么的……”
“第一次的时候我还以为那个男人是你司机来着……”
“喂,张……你是不是笑得缓不过来啦?”
不管她说什么,他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纹丝不动,连额前垂下的黑色碎发都像凝固在了空气中一般。
“有这么好笑啊?”饶束嘀咕着走回去,“能让你笑这么久?”
她趴在吧台上,从下往上,去看他的眼睛。
还没看到他眼睛,却被他苍白至极的脸色吓了一跳。
“我的妈,这是、怎么了?”
张修轻声:“我相信你母亲没怎么。”
“……”
“别开玩笑啦,”饶束站直身,有点无措,“你这个脸色怎么回事?是不是什么急病啊?我、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他摇了摇头,没说话,缓缓直起身,端着白色小瓶盖,仰头把那六粒药吞了下去。
饶束不自觉皱眉,她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吃药。
干吞,旁人看着都苦。
她赶紧把旁边那杯他之前喝过的水推到他面前,“你这是什么药呀?治啥的?”
撑着吧台眯了会眼,张修没回答她,也没喝那剩下的半杯水。
饶束还想继续问,门铃声又在这时响起来了。
她跑去开门,但跑了一半又及时刹住,回头望他。
“张……三岁哎,这门,能开吗?”
“我来。”
他收好药瓶,绕出吧台,走过来的时候,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异常了,只是脸色依然惨白。
饶束从来没见过谁的脸可以白成这个样子,像活死人一样。
张修被她这种诚惶诚恐杞人忧天的眼神看得不自在,经过她身边时,不知怎么地就抬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顶,拍完下一秒,他自己都没回味过来。
他本来是很不喜欢与人产生亲密肢体接触的人,除非迫不得已或者别有目的。
“你头发好乱。”张修在最短的时间内找了个说辞,无缝对接自己的那个暧昧动作,又补了一句:“记得洗发。”
他若无其事地走出去客厅。
饶束站在原地使劲眨眼,眨了几下也没反应过来。这是……传说中的摸头杀?还是别的什么绝招?
他这一下拍得倒是轻松,却害她在原地阵亡了几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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