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1)
? 半夜,齐熠蓦地惊醒,不是因为噩梦,莫名其妙地突然睁开双眼,然后便再也睡不着。
他披衣坐起,下床穿靴,环视一圈,伤兵营里的伤员有的闷头酣睡,有的捂着伤口在床上哼唧呻、吟。齐熠的左手臂和双腿都缠着绷带,不过伤已好了许多,并不会如他们那样痛苦。
他实在不愿再待在压抑的伤兵营,于是走出去透透气。出了帐门,抬头便能见到穹顶之上的北斗七星,那么清晰,离得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南诏原住民中有个民族的女子服饰称做“肩挑日月、背负七星”,想必便是每夜一抬头便能看见北斗七星的缘故吧。
兵营里有士兵巡逻,见到他,巡逻的士兵抱拳行礼,然后便沉默着走了。醒着的人没说有说话的欲、望,更没人和他一样有闲心看天上的星星。
兵营里的士气普遍低落。
接连败北,总找不到南诏军队,没法主动攻击,看不见胜利的可能,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返家。
士气怎么可能不低落。
齐熠靠在一个小土堆上,睁眼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左脸颊的伤痕,只摸到短短的胡茬,这道伤口愈合后的痂皮已经脱落,但是长长的疤痕恐怕会永远留在脸上,不复曾经的英俊。
这是那场失败的突袭留给他的纪念。
顾晚词一定会嫌他难看,女人都是看脸的,尤其是她还喜欢过高峥那种小白脸。
齐熠望着深蓝的夜空,长叹一声。因为伤势严重,他在伤兵营里休养了很久,错过了增兵之后韦恺发动的另一场战斗,不过他并不觉得可惜,因为那同样也是一场失败之战。
齐熠想,自己并不怕死。
他怕的是无谓的死,像成百上千被这连续的失败所埋葬的弟兄一样,毫无价值地死在异国他乡。
“不睡?”
一个沙哑疲惫的嗓音在齐熠耳边响起,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韦将军。”齐熠起身向他行礼。虽然两人在镐京算是见面之交,称得上朋友,不过如今到了军中,最要讲等级辈分,他见了韦恺,必须有下属的样子。
韦恺却苦笑一声,阻止了他的行礼:“别,坐下吧,我不配。”
他如今就像一只困兽,被罗逻阁困在这西南边陲之地,不能退却,无法前进,只能被罗逻阁耍得团团转。愤怒、不甘、挣扎、绝望……种种负面情绪,韦恺在这些天都一一体验过。
“既然你还没睡,陪我聊聊吧。”韦恺挥了挥手,示意卫队散开,拂袍坐在小土堆的另一侧,和齐熠一样望着天上的北斗七星。
“好。”齐熠答道,可是却没了下文。
他沉默了片刻,方才道:“聊什么?”
“聊……我也不知道聊什么。”韦恺干涩地回应。
“噢。”
齐熠短短地应了一声,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背后的韦恺同样没有声音,两个大男人便这样干坐着望着夜空,陷入持久的沉默。
迷茫,无尽的迷茫。
当走投无路之时,往往便是柳暗花明之际。
疲惫至极的两人并不知道,皇帝陛下新敕封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已在路上。她带来的不是更多的兵,而是更好的战法和无敌的士气。
日夜兼程赶路顾乐飞也并不知道,在他匆匆忙忙往帝都去的时候,司马妧已经带兵出征,两人的行程完美地错过。
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的是他根本不能返京。
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正好是顾乐飞赶路的第十三天。
那天,又是一黑一白两只信鸽从空中落下,拆开信笛,竟是以朱砂写就的红字,寥寥四字,草草写就,却是触目惊心:
“勿要回京!”
不详的预感扑面而来,顾乐飞被这四个莫名其妙的字弄懵掉,镐京……怎么了?
镐京,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骤雨。
它的发起者,便是大靖当今皇帝,司马诚。
他答应了司马妧的一切要求,却在不告知她的情况下,软禁了楼家和顾家。
顾晚词近日的生活十分平静,每日清晨起床梳妆,向仆人吩咐完一天的工作,然后便陪着母亲崔氏一同入佛堂礼佛。
白墙青瓦外的花草树木、喧嚣俗世,自司马妧出京之后,已彻底与她无缘。
是的,她被软禁了,和母亲崔氏一起被皇帝软禁。而和顾家两母女遭遇同样命运的,还有楼家的楼重、楼老夫人、楼宁的妻子宁氏和他的两个孩子。
通常,将领领兵在外,将家人放在主上的眼皮子底下作为人质,乃是惯例。
可是,这一次几乎是司马妧前脚刚走,后脚司马诚便迫不及待地发布皇令,勒令他们闭门不得外出,这激烈的反应已经不能算惯例,而是明晃晃的提防。
虽然旨意并没说这是软禁,可实质便是如此,这么多天以来,连一封信都不能寄,一个外人也不能见。
如今顾家和楼家幸存的,便是远在外地的顾延泽和楼宁。至于顾家另外两房,由于隔得太远、而且和司马妧没有太多关系,暂时没有被惦记。
有人说,是大长公主不知好歹,硬要皇帝封她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方才惹得天子忌惮,令家人遭殃。
天下兵马大元帅是虚职,通常危急时刻才授予将领,作为一朝的最高军职,掌征伐,总领军政,大权在握。
有人说司马妧这是野心勃勃,伺机要挟。
可是顾晚词却相信,嫂嫂这么做的确有充足的理由。
虽然她不知道军事,但她猜中了。事实的确如此,如果不担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司马妧无法直接调用西北彪悍的步兵前去云南援救,也无法直接命令哥舒那其做一系列的行动以配合云南之战。
顾晚词记得很清楚,在司马妧离京之前,她有幸见到正匆匆打点行囊的嫂嫂,并将从佛光寺里求得的平安符交给她。
“这是给我的?”顾晚词记得司马妧疲惫的神色中隐含讶异,她连连点头,可是司马妧却冲着她笑了:“我看不是吧……这是给齐熠的?”
没想到一向不苟言笑的大长公主也会如此促狭,顾晚词低着头半天,方才讷讷道:“如果他活着,那便给他好啦……”
“他会活着的,”顾晚词记得那时候嫂嫂的声音沙哑而柔和,“我将速战速决。”
速战速决,嫂嫂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坚定果决,令顾晚词牢牢记住了这四个字。
她相信司马妧的能力,相信她冲皇帝要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便是为了以最快的速度、最完美的方式彻底结束这场战事。
可是……待她班师回朝之际,皇帝会对他们顾家如何呢?
顾晚词望着佛龛中慈眉善目的观音玉像,眼神中透露出茫然不安。
而在同一时间,楼府之中,有人避开皇帝耳目和卫兵,如鬼魅一般潜入。
当楼重看见在自己房中无声无息出现的那个人时,并不感到惊讶。
“陈先生,这里危险得很。”楼重低声说道,神情倒很平静,他自从被司马诚的圣旨召回京之时,就有了思想准备,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突然、毫无征兆,司马诚不用任何借口,竟然直接将他们软禁。
“楼老将军,陈庭无能,为避免打草惊蛇,暂时不能将楼家众人带出,”陈庭的嗓子有些哑,不知道多久没睡,他单膝下跪,道,“在殿下大胜南诏之前,司马诚不会动将军,尚有时日可以转圜。陈庭会努力想办法,尽快救出将军。”
楼重摆了摆手:“我一把老骨头了,这条命没什么好稀罕,你能将宁氏和两个孩子救出便好。”
顿了顿,楼重又道:“我们不过是人质、是诱饵,未必会出事,最危险的反而是妧妧。”
“你一定要想办法通知她,”楼重的语气变得极为恳切,“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司马妧还什么都不知道。
自她出征,帝都的一切消息便对她封锁,她所能接触到的是西南西北一线战报,而非帝都的政治风云和家中安危。
她虽然已经考虑过,却依然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司马诚需要她的能力,暂时不会对她动手。她之所以要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个头衔,除了方便调用军队之外,还因为她需要这个至高无上的军衔暂时保护自己和家人,在那日的朝会上,她已察觉到自己这位皇兄越发明显的恶意,当时情况紧急,她不得不出此下策。
司马诚若想对她的家人不轨,她便可能调动军队与之针锋相对,因着这一层威慑,司马诚不会轻举妄动。
可是她彻底高估了司马诚的心胸。
他算准司马妧舍不得顾家和楼家的人,等她一走便立即将人软禁,为的就是怕她掌握兵权倒戈相向。
这就像一场棋局博弈,每一方都握有筹码以要挟对方,最后到底谁能胜出,只能看谁的智谋或运气更高一筹。
司马诚翻脸无情,完全不讲道理,此次他的动作如此之快,竟然连陈庭都失算,险些阴沟里翻船,差点也被天子近卫给抓起来。如今他虽然在顾玩顾乐的帮助下逃了出来,却因为城门前张贴的通缉令而根本不能出城。
当然,他也没想出去便是。
司马妧走前曾问过他,要不要随他一起出征,不过他回绝了。
因为自从收到顾乐飞关于司马博死亡的秘密信息,他便已计划好要留在京中做什么。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情势是这样危急,却也是前所未有的好。殿下竟然狮子大开口要下了“天下兵马大元帅”这样一个最高军衔,他不趁此机会为她造势,哪里还会有更好的机会?
桌上放着一只空空的药碗,陈庭注视着铜镜中自己的面部一点点长出奇怪的疮,恶心的疮痘慢慢掩盖掉他本来的相貌,他的内心并无任何后悔。
陈庭已决定他的目标,可是顾乐飞呢,他该何去何从??
☆、第 83章
? “大元帅,已进入川西了。”赵岩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显得十分兴奋。他此次跟着司马妧回京后便不肯回家,死活要跟着她一道去征南诏,最终得了一个校尉职,目前负责前哨工作,这么一丁点的小任务居然也令他兴奋不已。
而且天下兵马大元帅诶!这么酷炫的职位,大长公主说要来就要来了,他对她简直不能更崇拜!每天赵岩都一口一个“大元帅”,叫得无比欢实。
比起他的兴奋,司马妧的表情十分沉静,她点了点头,策马回头望了望身后跟着的队伍。
云南多山,她用不上自己最擅长的骑兵,故而此次带的全是步兵。这些兵士都是人高马大的强壮大汉此刻,却是个个气喘吁吁,显然蜀西的险恶地形和崇山峻岭让他们很是吃不消,有的还把棉衣脱下来拧了拧,居然拧出了水。
天气不好啊。司马妧在心下叹了口气:“传令下去,全军原地歇息,注意警戒。”
命令一下,几乎所有人脸上都表现出轻松来,显然几十里背负厚重装备的强行军让这些大汉也快要受不了。
对此,司马妧也很无奈,寒冬腊月根本不适合打仗,除非是你死我活的决胜之战,不然一般都是休战期。通常发动战事都在春秋两季,天气适宜,装备不多,适合行军。
好在云南四季气候差别不大,冬季也并不算太冷,算是幸事。
大家陆陆续续坐下来,而队伍中最显眼的一辆小骡车的车夫也拉了缰绳,跳下来歇息。
即便是歇息,骡车周围的卫兵也没有放松警戒,更不会让骡车里的人下来。
此次司马妧带的人并不多,只八千步卒,以及这辆骡车中的那个人。由于军情紧急,必须早日抵达南诏,此次行军强度太大,即便这些人是她要求调来的西北边兵,个个看起来都是能打的。但是其中她的旧部只占三成,剩下七成的战力,她心里没底。
司马诚防着她呢。
也不知道哥舒那其训练步兵的能力强不强,司马妧望着这些在原地说说笑笑的汉子,眼中露出一抹深思。
她低头,掂了掂手中的短剑“藏锋”,忽而喊了一声:“赵岩。”
“在!”赵岩喘口气后精神许多,特别想在大长公主面前表现的他,连回答声都格外响亮。
“接着,”司马妧将藏锋往他手上一扔,纤指在靠坐路边歇息的步卒中点了点,“他们,随便找一个,邀战。”
西北的风干燥凉爽,比起镐京,这里的风有些过于凌厉,但是哥舒那其却很喜欢。
他们哥舒部的人,已融入汉人生活之中几十年,可是骨子里的彪悍骁勇绝不会因此丢弃。河西走廊的高山、草原、戈壁……都是哥舒部人向往驰骋之地。
他很感激司马诚慧眼识人,将如此重任交托于他,并且他也为此献上了自己数十年的忠诚。
不过此时此刻,这个有着草原血脉的骁勇汉子却面临着最艰难的抉择。
因为他的怀中揣着两份军令,一份来自司马妧,另一份则来自他的主上,司马诚。
司马诚的军令,言简意赅,便是命他全力抵抗雅隆部的侵扰,务必将他们封死在祁连山以西,不得踏入大靖领土半步。至于其他,比如来自司马妧的命令,一概不理。
可是司马妧的军令却……很有吸引力。
因为她列给他的是一个引蛇出洞的完美计划。
司马妧的命令中说得很清楚,由于剑南道的大部分府兵都被韦恺带去征南诏,短时间内无法及时回援,如今是勉力支撑,目前还未被敌人看出。
故而,需要趁在雅隆部还不明白大靖兵力分布强弱的时候,让哥舒那其故意造成西北将领指挥混乱、防务空虚的假象,把大靖西边领土一线的雅隆部人全部吸引到河西走廊去。
一旦雅隆部人从古道入了张掖,便关闭嘉峪关和峡口关,将雅隆部人封死在狭长的河西走廊北段,以骑兵冲杀之。
虽然已精兵简员,可是西北骑兵尤其是轻骑兵的实力,司马妧相当有信心,绝不会比高原之上的雅隆部差,只会更强。
而为了引蛇出洞、瓮中捉鳖,哥舒那其便不得不暂时违抗皇帝陛下的命令,让军队在雅隆部手里吃几次败仗、落荒而逃——不让这群狡诈的异族多吃两次甜头,他们哪里会那么轻易上当?
这个计划对哥舒那其太有吸引力了。
他很清楚,自己手里的兵都是大靖最彪悍的边军,让他们防守住西北一线绝无半点问题,可是……这样有什么意思呢?
为将为帅,便该沙场驰骋,斩敌于刀下!
司马妧的计划太有诱惑力,因为能让他痛痛快快杀一场。
是的,痛痛快快杀一场。
哥舒那器已经厌倦了换将裁兵、用各种权术增强对军队的控制和自己影响的日子。
他十分清楚,军队是最讲实力的地方,这些权术都是虚的。对士兵来说,只有带领他们畅快淋漓打一场胜仗,他才能真正树立起自己在西北军的权威。
当年司马妧能以一介女儿身统领十余万边军,靠的不也是她荡平北狄的功勋?
哥舒那其摸了摸怀中揣着的来自司马妧的那封军令,心动不已。他不想百年之后,史书上记载自己是一个只会听皇帝命令行事、毫无才能、玩弄权术的懦夫。
可是,这……算抗旨吗?
他知道自己的主子是何等多疑,若他不听命令,胆敢按照司马妧的计划行事,无论成不成功,他都会被皇帝陛下列入黑名单。
但是……
缩头缩脑,岂是大丈夫所为!
只要能击退雅隆部,树立威信,陛下又能奈他何?还有谁比他更适合统领西北边军?
哥舒那其的眼中划过一抹凶戾。
在城南最偏僻的康平坊,流浪汉、街头艺人、卖身女、小混混等种种最底层人物的聚居地,有一户年久失修的宅院中,住着一个全身长满脓疮的病人。大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姓赵,所以每个人都叫他赵癞头。
这个人因为身上长疮,散发恶臭,听说还会传染,故而很少有人愿意接近他,个个避之不及。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除了乞讨的时候以外,其余时间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深居简出,不与外人接触。
正因为赵癞头是个如此孤僻、没有朋友的人,所以即便他换了人,和原先的样貌、身形有所不同,也压根无人会在意。
如今,陈庭便住在赵癞头那破烂的小院中,而这屋本来的屋主,现在和将来都不会再回来。
“叩叩。”
黄昏时分,斜阳西下,陈庭正在瘸了一只腿的案桌前奋笔疾书,却有人轻轻敲了敲他的门。
不会是这附近的人,他们绝不会主动来招惹赵癞头。
“陈先生。”
是顾乐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紧张,又有几分难掩的兴奋。
陈庭微微扬了扬下巴,觉得有些诧异。因为名字和顾乐个人职责的关系,作为吃喝玩乐中从来没有跟顾乐飞一块露过面的亲随,他本人是个极为寡言和沉稳的人——和他的名字恰恰相反。
故而,今日他着实有些反常。
陈庭顿了笔:“何事?”
“公子来了。”
公子?
哪个公子?
陈庭愣住,狼毫笔尖的墨汁滴落,在柔软洁白的宣纸上浸染出一片墨晕。
能被顾乐称呼“公子”的,还能是谁?可是他怎么敢回来?莫非没有收到自己的警告,明明自己还特意派顾玩在城外驿站守着,就怕他一无所知地回了京。
顾乐飞到底想干什么?
陈庭发怔的时间很短很短,就在这时候,“吱呀”一声,原屋主那斑驳破旧的雕花门被人从外推开,发出略有些刺耳的声响。
陈庭闻声抬头、红得带血的夕阳光在地上斜斜铺开,一个因为逆光而面目模糊的年轻人背对着残阳走了进来。他身形高挑挺拔,衣袍却出奇的宽大,被微风轻轻吹拂起来,随风摆动,竟有种仙人般的飘逸。
城府深沉如陈庭,居然也缓缓地睁大眼睛,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阁下,何人?”他问。
☆、第 84章
? “夫君,大长公主何时能到?”
一个柔柔弱弱的女音忐忑不安地响起,这声音来自游击将军周奇去年过门的妻子,剑南经略使范阳的女儿,范氏。小脸柳眉,白肤红唇,是个典型的娇弱美人,此时她的肚子高高隆起,怀胎已有六月。
今日天阴风大,更加显得冷,周奇取下自己的斗篷给她披上,低声道:“你先回去,我在这里等着便好。”
若是他那些西北的袍泽们看见一贯沉默寡言、冷僻孤傲的周奇,竟然对一个女人呵护不已、关怀备至,定然连眼珠子都掉下来。
面对夫君的关心,范氏摇了摇头,倔强道:“我没事,我要和你一起等殿下。”
若没有那位公主,她的夫君如今正在西北修边关修长城,并且可能这样一直干到死,她永远也不会认识他,更不会嫁给他。
范氏很好奇周奇总挂在嘴边的“殿下说”的这个“殿下”,到底是什么样的殿下,要知道以周奇的寡言程度,“殿下说”真的是出现频率很高的词语了。当然,同为女子,她还有一点点嫉妒,嫉妒另一个女人能在夫君的心中占据那样重要的地位,不过比起嫉妒,更多的还是感激。
周奇对她的固执束手无策。范氏看似柔弱,却是个极为执拗的性子,正如当初她看准了周奇就绝不放手一样,她要陪着他一起等,周奇也唯有依她。
这里是战略位置极为重要的川西,蜀道崎岖,周奇率兵等在关隘处,一来防范雅隆部可能的突袭,二来迎接即将抵达的军队。
自张掖一别,他已经两年没有见过殿下,此时此刻,他口中不说,心里却十分激动。
日上中天,蜿蜒的栈道上方才出现人影,队伍浩浩汤汤,如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分布在狭窄的栈道上。
不过,似乎队伍并不长啊,殿下此次出征竟然只带这么些人?
周奇愣神片刻,为首一队人马已朝他的方向过来,他连忙迎了上去,抱拳屈膝:“殿下。”
“周奇?果然是你,白了好多,差点认不出了。”沙哑的嗓音里隐带调侃的笑意,这特殊而熟悉的音质令周奇的心里一阵激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傻乎乎激动道:“殿、殿下!”
“傻跪着做什么,让开路,我的兵们还要过来。两年蜀西的日子过得可舒坦?那是你的夫人?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都是她的功劳吧?”
“是,是。阿婉,过来见过殿下。”
范氏听见夫君在唤自己,而随着周奇的话,那个一身黑衣铁甲的女将军朝她的方向看来,那双眼睛的瞳色比寻常人浅,呈琥珀色的质感。她的眼睛里有掩盖不了的疲惫血丝,但是目光中的满满善意,范氏看得清清楚楚。
“妾身范氏,见过兵马大元帅。” 范氏有些羞怯地走过去要见礼,不过她只行了一半,便被司马妧扶住:“怀着孩子,勿要多礼。”
她沙哑低沉的嗓音有种特殊的沙砾质感,听得人莫名舒服和信服。范氏觉得这位大长公主和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没有她以为的女将军该有的剽悍骁勇甚至飞扬跋扈,她的气质很平和,将锐利隐藏起来,一点也不女气,好似你只要与她交谈片刻,便会忘了她的女子身份。
“殿下,就带来这么点人?”
正当范氏好奇于大长公主的特别时,周奇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他顶替赵岩的位置,自然而然地走在司马妧的右侧,并对赵岩不善的目光视而不见。
“我自有打算,”司马妧低声问他,“我命范阳准备的滇马呢?”
“八千匹……数目有点巨大,目前只凑足一半,剩下的……恐怕得去向走茶道的大马帮借。”
“空手借?拿马匹两倍的价格向马帮抵押,用完再还,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此外,战事不停,马帮便不许往西边贩茶,这一条你可还记得?务必要严苛执行。没了茶,雅隆部才会慌,他们一慌,我们就有漏子可钻。”
“是,”顿了顿,周奇犹豫片刻,又道,“殿下也白了很多。”
司马妧一愣。
没想到说来说去,他又回到她最初的那句话上去了。好在她已习惯这个昔日旧部比较天马行空的跳跃思维,淡淡笑道:“因为我的驸马养得好。”
镐京最近的气氛有些诡异的压抑和阴森。
因为传闻皇宫闹鬼。
而且听说,是死去的前太子认为当今天子治理大靖不力,来找天子算账来了。
这个说法比较没根据,比如,为啥来的鬼不是先皇,而是前太子?
还有种说法,说就是现在的皇上和北狄联合干掉前太子,还用龙脉把他的魂压住不得轮回转世。这次西边的战事动了大靖元气,故而前太子被压了十多年的魂化为厉鬼跑出,要找皇帝索命。
这种联系实际、充满恩怨情仇还有厉鬼阴魂出场的说法,生动鲜活,神秘传奇,比前面一种干巴巴的讲法更得老百姓喜欢。
一时间大街小巷充满了“前太子化为厉鬼复仇”的谣言,京兆尹想压都压不住。
谣言的制造者之一,当然是陈庭,可是他却不是唯一的制造者。
另一个人,便是负责让皇宫花样翻样“闹鬼”的家伙。
前些日子,皇宫一会出现血书,一会前太子东宫有死猫,一会在湖上飘着前太子的蟒袍,搞得人心惶惶。
可是这个人不满足,他还想干票大的。
这天下午,梅江递了腰牌出宫。像这种官职高又历经两朝的老宦官,守宫门的士兵是不会多加为难的。虽然梅江不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可也一直屹立不倒,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出宫,最近又是多事之秋,不过士兵还是不敢多问。
梅江坐着马车去了东市,名义上是需要买些民间新鲜玩意逗主子乐。不过,其间,他的马车和另一辆牛车在道上被卡在一起,短暂停留了一会,没人在意这一幕,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那个时候把自己给掉包的。
这里是饕餮阁的后门,在一条极偏僻极冷清的小巷后面,饕餮阁因为查出来和顾乐飞有些关系,已经被司马诚勒令关门大吉。梅江循着信上指示推门而入,见到的便是冷冷清清的小院,和光秃秃指着天空的几棵大树。
其中一棵大树边站着有人。
此人着一身蟹壳青绣银线暗纹的长袍,不带任何配饰,只一条锦带勒出腰身。并不是很打眼的装束,若放在权贵子弟之中看去,这则是相当朴素的打扮了。
从梅江的角度,恰能看见这个人的侧面。
那是如刀刻般凌厉的轮廓,剑眉入鬓,鼻梁挺翘,薄唇微抿,是极冷峻的五官。只是眼部比常人更狭长一些,眼角微微上挑,因而柔化了这股不易亲近的气质,而多出两分侵略性来。
——而与给人的这种感觉相违和的,便是他的手里捧着一袋什么东西,正一粒一粒往嘴里送,嚼得十分欢快。
梅江推门入院,发出些许声响,这人闻声回头,梅江因而看清楚了他的真实样貌。
那是很英俊也很令人印象深刻的长相,第一印象便是很冷,却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像是屋檐下结的冰棱,冷而尖锐,让人有些心生畏惧。
梅江愣在原地。
这人的样貌有些眼熟,可是一时之间,他竟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作为侍奉过两朝皇帝的太监,梅江对人脸过目不忘的技能一向令他引以为傲,若他都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只能说明这人要么和其他人长得相似,要么便是很久很久都没有见过,以至于他已经自动把此人的长相从记忆中剔除。
梅江犹豫着开了口:“阁下……”
这人笑了起来,十分熟稔地唤他:“梅常侍。”
他笑起来的时候,偏狭长的双眼不自觉地眯起,双颊露出两个很浅的酒窝,那种凌人的气质顿时消退许多,居然无端端显出几分亲切可爱来。
梅江终于想起来他是谁了。
“驸马爷。”
梅江拱了拱手,唤道。
顿了顿,他又忍不住感慨道:“驸马爷这幅样貌,十年未见,梅某竟都快忘记了。”
“哪里的话,梅常侍好记性,见过的人,一个都不会忘。”顾乐飞笑眯眯地继续往嘴里送入一颗白白软软的小丸子,在嘴中嘎嘣嚼着,十分享受的样子,好像很好吃。
他若是胖的时候,这样边说话边吃东西会特别讨喜,可是现在……怎么看怎么违和,长成这幅容貌的人,就应该冷艳高贵站在树下静静看天,完全不应该吃东西才对。
觉得十分违和的梅常侍忍不住道:“驸马爷刚减下来,莫要又胖回……唔……呃……”他话未说完,便被顾乐飞强行塞了一颗小丸子吞咽下去,脸色顿时变得十分古怪。
“葡萄干和奶酪做出的点心,味道极好,”顾乐飞继续笑道,“不如再来一粒?”
梅江不说话,只默默摇了摇头。咽下去的那个东西的确香香甜甜,但是本能的,他觉得顾乐飞此举有些奇怪。
那丸子该不会有何古怪吧?可是他也在吃不是么?
话说回来,顾乐飞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就是最奇怪的一件事。
上一次随大长公主出京的时候,他还是个体积庞大的胖子,这一次回来竟恢复十年前的身形。梅江本来还奇怪天子的人严守城门,只待顾乐飞一出现便把他抓起来,为何他还能平平安安入城,并且差人联系他往前太子宫中放入死猫等物,现在又给他送信,明目张胆要求见面。
就好像皇帝的人都是瞎子,压根发现不了他似的。
今天见了面,梅江才明白,顾乐飞如今的模样,守门的禁军不可能认出来。他即便在朱雀大街上大大方方地走,也很难有人及时联想到大长公主的驸马。
毕竟顾乐飞等于胖子,大长公主的驸马等于胖子——这个形象和思维在众人的心中早已定型足足十年。
谁能想到他居然有毅力减掉满身肥肉?而且距离他出京之时,不过隔了仅半年而已!
这件事,是大长公主的功劳吧?
“驸马爷……令人佩服,”梅江眼神复杂地盯着面前男子看了半天,缓缓道,“叫梅某来,有何贵干?”
顾乐飞敛了笑,那种凌人的气质立即卷土重来。他收起那袋白白的丸子,单刀直入:“我要入宫。”
☆、第 85章
? “有鬼,有鬼啊!”
皇宫中的某处又响起宫女惊慌失措的叫声。
巡逻的禁军队伍顿住脚步,彼此看了看,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无奈的神色。
“去看看吧。”禁军士兵甲说。
“唉,还能不去吗?” 禁军士兵乙叹气。
“反正去看也查不出什么。” 禁军士兵丙嘀咕。
皇宫闹鬼的事情已经好些天了,每次听见有人大喊“有鬼啊”,他们都匆匆赶去,但是通常看到的只是死猫、朱砂写的字、浮在水上的衣服这种东西,很可能是有人装神弄鬼,只是查不出来。
就好像“狼来了”喊多了会让人麻木,禁军士兵们都习以为常了。
倒霉的是就算习以为常,也不能熟视无睹,还是得去瞧瞧。
这一次他们料错了。
“我看见,看见那个影子从荒芜的东宫出来,往、往皇极殿去了!它它、它是飘过去的!穿穿穿、穿着太太……前太子子的衣服!”看见的人是个扫洒的小宫女,拿在手上的工具掉了一地,花容失色、双腿发软倒在地上,腿一直在抖。
皇极殿?
这回闹鬼的范围扩大了?
禁军甲乙丙丁等等七八人一队,循着小宫女指的方向过去,还未走到皇极殿,便听见一个男子用沙哑凄凉的嗓子唱曲。唱的依稀仿佛是好几百年前一个兄弟相残的故事曲调,在四周极静的情况下,更显出这曲子于哀伤中充满怨恨,见多识广的禁军们也被这曲调唱得浑身发毛。
然后,他们看见大红的宫墙下,一个穿着太子蟒袍的男子,披头撒发,对月歌唱。当他们走近的时候,歌声停住停,那男子幽幽地转过身来,披散在两肩的长发被风吹开一些,竟露出一张七窍流血的死人面孔!
“鬼,鬼啊!”不知道哪一个禁军士兵忽然惊叫起来,就在他惊叫的一瞬间,其他人同时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手从背后缓缓圈住了自己的脖子!
“啊啊!”
“有鬼!有鬼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这些守卫皇宫的禁军们下意识亮了刀子,却每一个人想到要用,反而是立时作鸟兽散。那惊恐的样子比起先前那个花容失色的宫女,没好到哪里去。
人们对鬼神一类不可知之事,永远是存着敬畏之心的。
而利用这种心理的人,见这队禁军已跑远,便撩了撩自己被吹乱的头发,对藏在阴影中的人勾了勾唇,道:“去下一个地方。”今天晚上,他不将整个皇宫闹得鸡犬不宁,必定不会收手。
“是。”阴影里的人简短回答道。刚刚禁军们感觉到的脖子上的手便出自他们,不多,仅三人而已,不是梅江的人,而是司马无易给司马妧的暗卫中的一部分。
这些中年暗卫们,别的地方可能不熟悉,但是皇宫,却是他们最最熟悉的地方。哪儿有密道,哪儿有捷径,他们一清二楚。而且如今皇宫的禁军巡逻范围和换班时间等种种细节,与先帝在的时候差别不大,他们于此简直是胸有成竹。
司马妧将三分之一的暗卫给了他,必定没想到他会拿来装神弄鬼。顾乐飞低低笑了声,在暗卫的指引下往另一处去,而他走前,不忘在皇极殿的宫墙上留下五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司马诚害我!”
上上个是前太子东宫,上一个是皇极殿,这一个是贤泰殿,下一个是……
梅江半夜惊醒,听得窗外脚步匆匆,是禁军们晕头转向被传说中的“鬼”耍着玩,而看见的宫女寺人们同样睡不着觉,在外头或是窃窃私语,或是崩溃大叫“鬼不要害我”。
梅江叹了口气,披衣起床,觉得脑袋有些昏昏沉沉,身上发冷,不知道是受了寒,还是顾乐飞给他吃的丸子有问题。
不过他还要靠自己出宫,应该不会那么蠢给他喂毒吧?他一把年纪还做这种事情,看的是大长公主的面子,如果阴沟里翻船,被这小子坑大了,那可是……唉……
梅江无奈地叹了口气,穿好衣服。外头那么大的动静,他若装傻睡觉,不去看看皇帝和端贵妃的情况,那才引人疑窦。
而且这事也的确和他没关系,他只是按顾乐飞的要求把他和四个随从带入宫而已,其余的事情他一概不知。
不过……这小子把事情闹得这么大,难道不怕被抓起来?司马诚对皇宫的掌控力还是很强的啊!
梅江一面在心底担忧着,一面理好衣冠匆匆往皇帝寝宫的方向赶去。
而这时,当“鬼”当得不亦乐乎的顾乐飞,也收到暗卫大叔丙的一条消息。
本来他只是命令大叔丙负责放风,不过好像这些暗卫回到皇宫这么熟悉的环境都很兴奋,有种一身本领终于派上用武之地的感觉。大叔丙居然超常发挥,探听到了当今皇帝好似正在自己宫中密谋什么。
“驸马爷,你过来听听。” 大叔丙避开守宫的禁军,熟门熟路领着他往一处茂密的灌木中区,兵搬开一块松动的砖,示意顾乐飞猫着腰将耳朵凑过去。
隔得这么远,能听见吗?顾乐飞半信半疑地凑过去,然后,他居然真的神奇地听见了,虽然并不十分清晰——
“高延……宣召回京……走漏消息……饶不了……”
“……有人捣鬼……哥舒那其竟然违抗……秋后算账……”
“南诏一败……行动……不许……活着回京……”
司马诚在和某个人说话,声音很大,似乎十分生气,可是讲的话并不是特别有逻辑,思维跳跃,这或许是盛怒的一种表现。
哪个皇帝身边没有干脏活的人?他正对着说话的人,很可能就是他自己培养的“暗卫”。
顾乐飞凝神静听,联系和猜想这些断断续续的词句代表什么意思。可是就在这时候,声音忽然一静。
“糟!”大叔丙短促地发出一个音节,迅速将顾乐飞拎起来,把砖头往原处一塞,带着他飞跑起来。
被司马诚的人发现了?这么快!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顾乐飞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有人大喝一声:“什么人!”紧接着便朝他们的方向追赶过来,脚步极快。
“关闭宫门,搜!抓住这个人!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抓起来,凌迟处死!”司马诚的声音杀气腾腾,听得顾乐飞有些背脊发凉。
这时候,暗卫大叔丙将他的衣领放下来:“驸马,我去引开后面那人。”
顾乐飞点了点头,觉得被一个大叔拎着衣服跑还是蛮丢脸的,不过亏得他如今够轻,若是以前,两个暗卫大叔丙也带不动他。
“那你们呢……”顾乐飞望了一眼聚集在自己身边的其他三个暗卫:“现在能出宫么?”
三个经验丰富的暗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露难色。
事情突然,司马诚的命令一下,今夜的皇宫禁军人数起码增加一倍,这些增加的人手的巡逻毫无规律可言,想躲过便很难。
而且,饶是功夫高强的暗卫,也没有飞天遁地的神奇能力,高高的宫墙若借助工具倒是能爬出去。不过今天晚上的动静实在太大,惊动了那么多的禁军,恐怕……
单靠梅江是办不到的。
谁让他自己作死?
顾乐飞自嘲一笑,拿帕子抹掉脸上的猪血印,他的动作很慢,在这个慢慢抹去血迹的过程中,心中也有了一个主意。
“带我去端贵妃的宫里。”
大半夜的,外面在吵什么?
高娴君从迷迷糊糊的睡梦中被外头的动静弄醒,听得人声鼎沸,宫灯晃动,顿时烦躁起来。她最是注重安胎,每天都要保证充足睡眠,这些人在闹什么闹,想害死龙种吗?
她拿手臂撑着床褥,半坐起来,张口便要唤宫女进来。
可是,突然一只手从背后,轻轻捂住了她的嘴。
谁!
半夜三更,黑灯瞎火,高娴君的魂都飞了一半,想叫又叫不出来,脑海里顿时迅速飞过那些曾经被她以各种手段或贬或死的女人的脸……
“嘘,是我。”
一个低沉悦耳的男子声音轻轻响起,如同情人的低语,热气吹拂在她松垮的里衣所露出的脖颈上,高娴君忍不住打了一个抖。
孕期身体分外敏、感,这完全是下意识的身体反应,却让她觉得极耻辱,忍不住挣扎起来。
“还没听出来?”男子低笑一声:“是我啊,娴君。”
这样亲密称呼她的人很少,不过这个人的声音的确有几分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高娴君愣神的时候,这人已放开捂住她嘴的手,慢慢绕到她面前。
屋中没有光线,只能靠外头透进来的昏暗的光,勉强看清这个人的脸。
他披着头发,似乎有些狼狈,却无损他英俊而立体的容貌,比寻常人更狭长一些的眼睛是那样勾魂夺魄,那张薄薄的唇却又显得极无情。虽然和记忆中的少年有些许不同,五官生得更为立体分明,不过高娴君还是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
“乐飞!”
这一声亲切的呼唤,叫得顾乐飞起一身鸡皮疙瘩。他强忍住自己将那只摸过她嘴的手往衣服上蹭的冲动,也并不想告诉她其实还有三个人站在她的床后头,每个人都拿着兵器,只要他一下令,随时可以一尸两命。
“你为何进了宫?外头莫非是在抓你?”高娴君有些激动,她一时间居然完全忘了自己是如何鄙夷那个胖乎乎的曾经竹马,望着这张和记忆中相差无几的英俊面容,她禁不住越发心动起来。
皇宫冷血,天子无情,真正纯粹喜欢过她的,也只有当初的竹马,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
“叩叩”,她的贴身宫女在外头轻轻敲门,唤道:“娘娘!娘娘!”
“等一下!别进来!”高娴君激动的心情被人蓦地打断,头脑稍稍冷静下来,她对着外头威严发问:“大半夜的,出了何事?”
“宫里进了贼,陛下命令禁军搜查,每个宫都要搜呢。”
宫女如此回答的时候,高娴君便将目光看向顾乐飞,从刚刚的激动到如今眼神里充满警惕和探究,她转换自如,毫无压力。
关键时刻,这个女人想到的永远是自己,而绝不会顾念任何旧情。
顾乐飞了解她的自私、利益至上,故而才敢来她的宫中躲避,因为不需要和她谈感情,只用和她谈条件。
“娘娘?”宫女在外面继续喊。
“外头候着!”高娴君吩咐一声,然后又转头看向顾乐飞。他在昏暗光线下好似会发光的俊美相貌令她又是一阵恍惚,高娴君咬了咬舌头,强令自己要镇定,然后冷冷道:“你不怕我把你交出去?”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他如此大张旗鼓要抓贼?”顾乐飞负手,从容地微微笑着:“司马博的事,你是知情的吧?恰好,我探听到司马诚的一些秘密举动,和你父亲、和你都有关系。”
司马博。
这个许久无人提起、最近却在宫中重新热门起来的名字,令高娴君的眼皮一跳,按捺不住追问:“是什么?”
顾乐飞笑而不语,只对着门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先应付宫女、引开禁军。
高娴君不动,眼神探究:“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人?”
“哦?”顾乐飞唇角含笑,目光却淡淡的,对她道,“难道在独居一室的端贵妃寝宫,发现一个年轻男子,也不是什么大事?”
高娴君捏了捏被角:“你,敢威胁我?”
☆、第 86章
? 注视着窗外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又来了,高娴君不知不觉竟然发呆了半宿。
自司马诚登基之后,这是很久都没有过的事。
屋中的另一个人已经离开,一夜过去,清晨有朝会,宫门将重开,他自然能想办法混出去。
但是他告诉高娴君的秘密却令她心神不宁。
前太子司马博被害的事情一旦东窗事发,司马诚竟打算拿她的父亲顶替所有罪状,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么?
他未必想得太美了,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高娴君有自己的判断,她知道顾乐飞探听到的这个秘密很可能是真的,因为这就是司马诚能干出来的狠事。而且当年参与这件事最深的除了司马诚自己,便是她的父亲,若司马诚想保住自己的皇位,不找高延替罪,还能找谁?
即便她已经知道司马博的事情就是顾乐飞捅出来的,那也于事无补,因为如果她告诉司马诚,司马诚必定会追问她如何得知。
难道让她说实话?是顾乐飞亲口告诉她的?以司马诚的多疑,他会怎么想,难道还不清楚?
更何况,替她诊脉的那个大夫就是公主府的人,司马诚现在不知道,可是想查便能查出,说高家和大长公主没干系,他会信?
顾乐飞走前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令她心惊胆战:“你要替自己肚中皇子想想,谁才是最能护住你的人。”
最能护住她和孩子的人,难道是司马诚?
怎么可能。
当然是自己的父亲。只有高延,只有高家,才会永远站在她的背后做她最有利的后盾,因为他们拥有一致的利益。
如果她肚子里的这个是男孩儿……不,即便是女孩儿也不碍事,只要能生出来,她就有办法……
高娴君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子,眼神深邃阴鸷。
是时候给父亲去信了。
这一夜,顾乐飞过得跌宕起伏、颇为狼狈,不过收获也很丰富。
第一,皇宫里有前太子阴魂缠着皇帝的谣言,靠着诸多见证者的力量,已经成功插上小翅膀飞出宫墙、飞向帝都以及大靖的广大区域;
第二,他凭借探听到的只言片语,大致猜到司马诚想做的事情:像谋害司马博一样让妧妧被人下黑手而死,并且将所有事情都推到高延头上,还有哥舒那其可能也遭殃,不过具体是什么不知道,他也不关心;
第三,成功挑拨了高娴君和司马诚的关系,就算高娴君知道他是有意挑拨,也不得不按照他的想法来,毕竟只要她的孩子一出世,司马诚就成了那个挡道的石头;
第四,梅江吃的那颗小丸子,里头有一点让人暂时身体不适的药,他已经出现了症状。顾乐飞趁机厚颜无耻地警告他,那是许老头配的毒丸,他必须一个月找陈庭拿一次解药,吃上十二个月方能解毒。
面对梅江“我早就知道”的平静眼神,顾乐飞还是颇为愧疚的。不过梅江毕竟不是自己人,他待在宫中,和司马诚见面容易,若他有意想透露秘密,那他们的事情便全完了。
陈庭本来的主张是杀人灭口,梅江把顾乐飞等人送出宫后,立即就把梅江给杀了。不过顾乐飞觉得以后还有能用得到这老宦官的时候,而且梅江既然能主动将暗卫的事情相告,冒险为他们策划闹鬼的事情,便能证明他还是较为可靠的。
虽然如此,他还是装神弄鬼搞了一颗丸子骗他,其实这种一个月解一次毒的毒药,他手里压根没有,许老头也做不出来。
此外,这一次铤而走险入宫,他这边是有牺牲的。
那个去拦住司马诚的人的暗卫大叔——顾乐飞连姓名都能没记住的大叔丙,在御花园的瀛洲湖中和追捕他的那个人同归于尽,把命永远留在了他最熟悉的这片皇城。
暗卫大叔丙是因他而死。
顾乐飞想问大叔丙可有亲眷,他会代为照顾,可是随他一同回来的三个暗卫都茫然地摇了摇头,道:“我们自小便是孤儿。”
并且一辈子孤独如斯,直到终老,或者意外殒命。
没有亲眷,没有朋友,接触的人只有主子、任务目标和他们彼此。
顾乐飞愣住,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头一回竟不知说什么好。
他突然觉得先皇那个老头子虽然神志不清、办事糊涂,但取消暗卫的培养,确实是件好事。
而从皇宫中逃出来,并不意味他能喘口气。顾乐飞几乎是马不停蹄赶到陈庭所在的康平坊那个小破院子,将一夜发生的事情如数相告,然后道:“我亲自去找妧妧。”
他敢肯定司马诚一定偷偷往司马妧身边放了暗杀者,可是现在根本没有办法联系到她,信鸽到了洞庭一带就会止步,不会再往更南处飞。
要通知司马妧,只能派人前往。
而关乎她的安危,顾乐飞认为没有谁比他自己更让人放心。
对此陈庭并不意外,他一直在心中思虑着如何将事件进一步发酵、如何帮助司马诚和高家彻底对立,听见顾乐飞要亲自去找司马妧,他开口道:“如果情势好,这一次她带兵回京,便可登基。”
登基?
顾乐飞一惊,失声道:“你要她带兵逼宫?可是那些兵不是她的嫡系!”
“不是嫡系又如何?”陈庭冷冷道:“她掌握大义,为前太子复仇,那些兵只要给官给赏,自然会愿意为她卖命。她刚刚平定西部,声望正高,这时候再请十二王爷出山控诉司马诚残害手足亲长之事,天下大义都在她处!”
“河北、江南和剑南三道都是她的旧部,其余几道必会犹豫着看事态发展,只要他们一犹豫,我们便立即让殿下登基。名分一定,他们岂敢叛乱?难道还有哪道的经略使以为自己打得过殿下?”
陈庭越说越激动,苍白的面上竟泛出红光,显然畅想到了未来大长公主登基的盛况和无上荣耀。
顾乐飞却沉默着,冷眼瞧着,等他说完,才缓缓道:“别忘了她身边还有伺机暗杀者,不解决他们,都是徒劳。”
陈庭看了他一眼,一针见血:“你对我的计划不感兴趣。”
顾乐飞默了片刻,方才道:“是。”陈庭的计划太完美、太理想化,反而让他觉得不真实。陈庭完全忘了考虑整个计划最核心的因素——司马妧本人,她是不是乐意这样做。
而且楼家和顾家的人都还在京中,陈庭让司马妧逼宫,有没有考虑过他的家人和她的家人该怎么办?
“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想法。我们各凭本事,看殿下最后会听谁的,”陈庭平静地看他一眼,“既然你选择在这种时候瘦下来,便该小心些了,殿下她……”句子没有说完,他笑了一下,目光意味深长,仿佛带着无尽的寒意,莫名让顾乐飞觉得不安。
自己这副样子,好看是好看了,男人是男人了,可是精明如陈庭都差点认不出来,妧妧会不会根本不认他?
那……他岂不是连近她的身都困难,还怎么和她说悄悄话?
顾乐飞望着西南方向的天空,内心一时间充满忐忑。?
☆、第 87章
? 大帐之中。
罗逻阁阴着一张脸,注视着函匣中睁大眼睛、张着嘴巴,死不瞑目的血淋淋的人头,一言不发。
他环顾四周一圈,扫了一眼下头每个部落的首领,冷冷道:“你们说,该怎么办?”
这个人头,是云南都督府的太守张鹤为——这个人,当年以罗眉入宫作为交易手段之一,扶他登上南诏王位,后又狮子大开口向他数次索要美女金银,给了他侵略大靖的借口。
罗逻阁占领云南大部分地区后,张鹤为拖家带口匆忙外逃,他也不派兵去追。毕竟,张鹤为是他出兵的好借口,能让他在大靖面前也占理,就这么杀了着实可惜。
可是这个他有意放走的云南太守的首级,如今就被蜡封着、装在函匣中,瞪着眼睛一脸惊恐,可以想见当时杀他是多么突然。
这是大靖皇帝新封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派人送来的。
当然,由于南诏王的军队隐秘,驻扎地方不明,这个函匣不是亲自送到他手中,而是由目前驻守下关城的将领转交。
和函匣中的人头一道转交的,还有一支镂空雕花簪,和一封信。
信来自那个“天下兵马大元帅”,信中写得很明白,云南太守张鹤为中饱私囊、欺压南诏人、浑然一个地方土霸王,犯了大靖律法,现已诛杀,呈给南诏王看。大靖不希望两国彼此征战,望南诏王出来,双方一道和谈。如果和谈,那么可以考虑以现在两国占领的地区为界,一边为云南都督府,另一边为南诏。
这个条件太具有诱惑力了,如果这样分,南诏的地盘足足扩大一倍还不止。
“大王,要不……我们和谈?” 施浪诏的族长有些心动地试探道。
浪穹诏的族长亦附和:“是啊大王,听说那个大靖皇帝新派来的将军是个女人。娘们嘛,胆子小,肯定不想打仗,要息事宁人,早点回家带孩子。”
越析诏的也连连点头:“打到现在,弟兄们都疲了,金银和地盘都赚够了,再多来一些地方,咱们现有人马,恐怕吃不下啊。”
罗逻阁阴沉着脸,不说话。
南诏并不如大靖是一个以皇帝为唯一君权的国家,它最初有部落六诏,互相纷争,是崛起的蒙舍诏最终统一了广大的洱海地区,收归军权。可是原本的部族制度还有所残留,族长们在自己族内还很有威信,罗逻阁是这群人中最年轻、资历最浅的,若不是主动发起这场战争、并且获得胜利,根本不可能如此之快让众人服气,坐稳“南诏王”这个位置。
那个女人……真的是想和谈吗?
罗逻阁把玩着和信件一道送来的簪子,不说话。
这根簪子他认识,是罗眉走前自己亲手交给她的,让她务必拴牢大靖皇帝的心。如果不行,便用簪子中的东西给他下药,这样他必定离不开罗眉。
这是南诏上层贵族中一些女人曾经用来争宠的手段,后来发现此药对人体有害,才大力禁止。不过这玩意用在大靖皇帝身上,他毫无负担。
既然这根簪子出现在这里,是不是说明大靖人已经知道了罗眉下药的事情?
可是,明明信上说,如果和谈,连南诏王女也可以一并送还,只字未提皇帝被下药的事。
莫非他们真的不知道?
罗逻阁发现自己看不透这个叫司马妧的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他不知道送这根簪子纯粹只是巧合而已,司马妧只是想找一样能证明罗眉身份的随身之物,恰好选中这根具有南诏风情的簪子,如此而已。
这位年轻的南诏王把玩着这支含有秘密的特殊簪子,眉头微皱,半死不得其解。司马妧是想和谈,或是想把他引出来一网打尽?又或者……分化其他族长与他的关系?
很遗憾的,在罗逻阁冷静缜密的考虑之中,并没有半点想到罗眉的安危。
少有人知道他和罗眉的秘密关系,名义上他们只是兄妹而已,没人知道罗眉在他夺位的过程中起了多大的作用。也没人知道他其实是罗眉的表哥,乃是自小从罗眉母亲的母族过继而来,知道的那些人除了罗眉之外,都已经死了。
他觉得自己对罗眉已经足够宽厚,在这种关乎全军胜败的事情上,罗眉的分量根本不足计。
“此事容后再议,” 下头几个族长说得差不多了,罗逻阁方才缓缓开口,“和韦恺不同,司马妧在西北的名号极响,连雅隆部也退让三分。我不是怕一个小娘们,而是必须提防她有阴谋。”
几个族长互相看了看,现在罗逻阁掌着兵权,他说不理司马妧,他们便也只有点头:“大王说的是。”
而这一边,一直盯着下关城守将动静的大靖斥候,循着他们的轨迹,勉强搞明白了南诏军队的大致藏身位置。却因为担忧打草惊蛇而不能更进一步,只有折返回来复命。
司马妧对这个结果却已经表示非常满意。
“大军留守原地,五千兵马随我开拔,目标就是这片山地。”她在斥候报告位置的山川图上插了一面小旗。
韦恺在旁边看着,听她只带五千人,不由得皱了皱眉:“五千,会不会太少?我们还不知道罗逻阁的具体位置,万一又像上次那样……”突袭不成反被围攻,怎么办?
司马妧看了他一眼:“韦将军,我命你打前锋,可有信心?”
韦恺一怔。
“打仗么,哪有不冒险拼命的,一次不成,再试一次便是,大丈夫岂能气馁?况且……我们想找到南诏军的详细所在,也是有办法的……”她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等到手下将领纷纷抬头,均十分好奇地看着她,司马妧方才狡黠地笑道:“我们不是还有一个南诏王女么?”
赵岩在后方大营里焦灼不安地踱步,这里属于韦恺之前收复的羁縻府州,位置比较靠近和剑南道交界之处,和他一起留守的还有两名将军,司马妧已经带领五万余人离开半个多月。而她给他们的命令是保证已收复地区的稳定,并且负责后勤补给。
这里相当安全。
可是、可是没仗打啊!
大长公主带着韦恺和齐熠去打南诏,为什么不带自己呢?
她让自己在这里守着几个将作监来的老匹夫,说他们会根据图纸做出一种叫做火蒺藜的东西,是很危险的武器。让他务必看着,尤其是保证火药库的安全。
好吧,这大概是殿下信任他的一种表现,可是为什么不让那个伤兵齐熠留下来,反而让他留守呢?
他不就是比我多打了几场败仗,多学了一点南诏的土话么,有什么了不起的。赵岩表示不服。
“赵校尉,赵校尉!”两个小兵忽然气喘吁吁地从军营外的塔楼下跑过来:“有、有人!”
赵岩双眼一亮,提刀就要出鞘:“有敌来犯?”
“不不、不是!”说话有点大喘气的小兵连连摇头,很激动地望着赵岩,结结巴巴道:“那个人说、说自己是驸马!”
哦,不是敌人啊。赵岩意兴阑珊地把刀送回鞘,表情顿时变得懒洋洋——
等一下。
等一下、等一下!
赵岩猛地跨一步上前,揪住小兵的衣领,大声问:“他说自己是谁?”
小兵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一跳:“驸、驸马啊……”
“谁的驸马?”
“大长……哦不,大元帅、大元帅的驸马……”小兵战战兢兢道:“伍、伍长觉得古怪,没让他进来,在、在军营外候着……”
赵岩严肃地点了点头:“带我去看看。”
他也觉得古怪,顾乐飞这时候来找殿下干什么?殿下又不是那些纨绔子弟,出去打仗还要美人暖床,更何况顾乐飞也压根不算什么美人……
呃。
这家伙是谁?
远远看见“驸马”的赵岩愣了一下。
他在小兵的引领之下,远远地看见军营的最外围,有一队人马被几个士兵拦住,为首的一人正不疾不徐地和他们交涉着。
这人穿着一身很耐脏的黑色麻布衣袍,靴子上有泥点,似乎赶了很远的路。不过神态并不显狼狈,反而相貌极为出众,气质冷峻,身材颀长,在众人之间如鹤立鸡群一般显眼。
“这家伙是谁?”赵岩远远看见此人,不由得皱了眉头。
领路的小兵愣住,回头看他:“是大元帅的驸、驸马啊。”不是说这位赵校尉的嫂子是当今皇上的亲妹妹吗,他难道没有见过大长公主殿下的驸马?
“驸马?”赵岩冷笑一声,顿住脚步:“假的,杀了。”
“假、假的?”小兵呆住:“竟是冒充的?”
“连公主府我都住过,驸马爷长什么样,我还能不认识?”赵岩杀气腾腾道:“必定是南诏派来打探军情的奸细,抓起来拷问,然后杀了!”
小兵点了点头,他生就一根直肠子,也没有多想。立即蹬蹬蹬几步跑到拦人的伍长面前,学着赵岩的杀气腾腾,指着“假冒”驸马道:“他是假的,是奸细,抓起来!杀了!”
什、什么?
正在解释的顾乐飞听见这晴天霹雳的一句“杀了”,顿时愣住。就在这一瞬间,那刚刚还对他好声好气的伍长左手一挥,右手握着的横刀已向他的脑袋劈来。
顾乐飞急急后退两步,跟着他身后的暗卫大叔甲立即拔剑抵挡。可是这并没有多少效果,因为越来越多的士兵提刀围了过来。这一整个军营的人全在罗逻阁手里吃过亏,个个都恨死了南诏,一听他是南诏的纤细,两只眼睛都在放狼光。
他娘的今天真是倒了血霉。
眼看连司马妧的面都没见到,自己今天就得交代在她的军营门口。顾乐飞急中生智,抓住刚刚说话的那个小兵,喝道:“谁说本驸马是假的?”
这小兵也是真老实,指了指远处,结结巴巴道:“他。”
顾乐飞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然后看到正杀气腾腾和大伙一起提刀往这里来的赵岩。
顾乐飞顿时黑了脸:“赵岩,你他娘的眼瞎了么!”
还真是眼瞎了。
赵校尉正在脑海里酝酿着一出智除奸细的好戏,突听这奸细居然用和顾乐飞一模一样的声音说话,不由得暗道一声这奸细好高的段位,连真驸马的声音都能模仿。
可是……为什么奸细知道自己的名字?难道自己一仗不打,居然也出名了?
意识到不对劲的赵岩在原地愣了愣,此时他离“奸细”的距离已经不远,看得清这人的脸上像结了一层寒霜,冷冰冰的极有压迫力:“赵小三,你想害死我?”
赵小三,是赵岩最讨厌的一个小名。
这个人的声音实在和顾乐飞很像,简直一模一样。
可是顾乐飞明明是个胖子!一个笑眯眯的白白圆圆的胖子!
请原谅赵岩太年轻。
十年前,当顾乐飞是翩翩少年郎的时候,赵岩还在逃私塾和一群娃娃们玩捉迷藏。
“你、你到底是谁?”赵岩有点惊愕,说话也开始不顺溜。见他如此,伍长悄悄暗示大家先别动手,万一认错人,真是大元帅的驸马,那可不得了。伍长一直觉得这人相貌如此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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