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牵挂
都说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
决战之前, 桓玄早早地就写好了两封信, 交于亲信。
兵败前夜, 接收到讯号的两匹快马一齐出发。一封信被送往会稽,另一封信给桓是知的信, 则被截到了桓豹的手中。
阳光正好。
桓是知却通体冰凉,宛如一个被抽干了血的假人,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
桓玄信中的每一个字, 都入鬼魅般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小妹,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兄长我应该已不在这世上了。”
“叔父酒中的毒,是我亲手下的……我坦白这些, 不是为了乞求你原谅, 你也不可以原谅我。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小妹, 在上黄泉路之前,我必须向你亲口坦白。”
“兄长一生杀人无数, 双手沾满鲜血, 但我并不想于此时此地,做虚伪的忏悔。我不信什么天道公论, 也不怕地府的冤魂。成王败寇。如今落到这步,不过因为时运不济。我从不后悔我所做的一切事。”
“此时心中牵挂,不过二人。一是令姜,一是你……若是你能平安活下来, 若是你还能见到令姜,请代兄长道一声,对不住。”
“前几日回军营时,瞧见江水解冻,山花都开了,真想和你一道儿去爬山……只可惜,四面楚歌。多言无益。万语千言,停笔于此罢。”
关于桓玄之死,桓是知是有所耳闻的。
据说,刘裕大军到达之时,他亲手杀死了自己年幼的儿子,而后奋力搏杀,宁死不降,最后为人削去了小腿,情状惨烈。
而桓玄的夫人,桓是知那位甚少得到他温存与关怀的嫂子,在夫君身死后,毫不犹豫地投江自尽。
可即使在绝笔之中,哥哥提到的“牵挂”之人,也没有她的份。
桓是知心中百味杂陈。
她和这位嫂子来往甚少,印象中她端庄大方,也寡言少语。哥哥如此对她不住,没料想,最后她竟这般痴心和贞烈。
而自己唤了这么多年的“玄哥哥”,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深情如此,绝情如斯。罪恶如此,又坦荡如斯。
桓是知不知自己是该恨他怨他,还是爱他痛他。
她只是,真的想念。
想念他。想念再也不会重来的昨日。
江水解冻,山花都开了。
山花都开了。遍野漫山,嫣红姹紫。
只是,再也不会有一个牵着小妹的手,同她一道儿去登高望远的哥哥了。
晃晃悠悠,不知不觉。一抬头,她已到了马府大院的对街。
果然。
她果然走到了这里。
回建康后,她从未来过将军府,也不知道它位于何处。
可是她心中却早有预感,自己一定会“不知不觉”地,走到这儿来的。
她伫立在原地,静静地望着那宏伟的将军府。
她不会知道,马文才在出了梁家的门以后,并没有打道回府;而是也如一个游魂一般在街上晃荡,此刻正瘫坐在一个酒馆之中独坐饮酒。
她也在努力假装,假装不知道自己为何来到这里,假装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如果现在,他从门中走出来,她一定会不管不顾地扑进他的怀中。
管他什么情仇恩怨,管他什么尘世纷杂。
她当下想要的,只是他那久违的拥抱而已。
可是此刻从马家大门中出来的,却是一名郎中。马统将他送出门,二人抱拳道别。
这是替马夫人问诊的郎中吧……
桓是知的心骤然一冷。
隔着一条街。她眼前的世界忽而模糊,而后又渐渐清晰……
朦胧之中,她看见他戎装出征,意气风发。
她看见他得胜凯旋,面带疲惫。
这道门槛,他跨了多少回?
将军府内的那位马夫人,又等了多少夜?
渐渐地,马文才的脸,忽然幻化成了桓玄的脸。
而站在门口翘首盼夫君的,不是王亦如,而是她那位投水而死的家嫂。
隔着一条街。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
也不知站了多久,她忽然低下头,轻轻地笑了起来。
泪水浸湿了她的笑颜,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王蓝田的马车向北离去的时候,她是知道的。
他没有前来同她道别,她也便没有出门相送。
好歹五年朝夕,这也算他们珍贵的默契。
王兰的医馆简直成了她的“避难所”。她不愿出门,从早到晚,忙前忙后地照顾病患,直累得头一沾枕头就能睡着。
可病人们虽然身子不适,可说闲话的嘴巴却不肯休息。不管情不情愿,她还是知道了不少京城里的绯闻轶事。
“将军夫人有喜”已然成了旧闻,人们最近议论的,是将军夫人究竟为何流了产。
“我早就说了,这王氏命硬。只是马将军吉人天相,她克不死马将军,就将自己的孩子克死了。”
“你说的也太不靠谱了。我可是听说了一个绝对可靠的消息,是我姐夫最好的朋友说的,你们知道的,我姐夫的朋友有一个在将军府当差的朋友……”
“行了别说废话了,说重点。”
“重点就是,这王氏啊,是自己跳湖寻短见,结果自己没死成,把自己的孩子弄没了……”
“不会吧?”
“千真万确。”
“可这好好的,荣华富贵吃穿不愁,她干什么想不开啊?”
“这我也不确定,只听说,将军有一日回家的时候同她大吵了一架,她一时想不开,就自尽了。”
“哎哟,可真够矫情的。这么多年都没有生孩子,马将军没休了她已经算仁至义尽了。现在还把孩子弄没了,我看啊,马将军再大度,这回也要休了她了。”
马将军无暇也无心顾家事,很快就奉旨再次出征,前往北境了。
世上早无人关心桓家,桓是知也早就不再关注军务。
可是,她还是从那些“无所不知”的病人口中知晓了一些消息。
说话的是一位伤了腿的大爷:“唉,我看马将军这回北伐,是凶多吉少啊。”
“别胡说,这话也忒不吉利了。虽然我也听说马将军的兵力不如对方……可是他以少胜多,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我相信这回他还是会赢的。”
“怕的就是他赢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干嘛,还要我附耳过去啊……哎哟,你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哪儿有乱说,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么一回事?”伤了腿的大爷将本就小的声音压得更低,“你没听见已经有传言了吗?‘只知马大帅,不知刘天子’!”
“嘘,可不敢瞎说。”听话者竖起一根手指,“我看你是评书看多了吧?圣上和将军,可是识于微时,那是出生入死的交情。”
“这世上,本就易共患难,难同富贵。”大爷不以为然,“你以为评书里那些故事怎么来的?那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呀。这个世道啊,再过千年万年,也不会变的……”
“懒得理你,我要回去煎药了。”听话者抱起搁在一边的药,瞥了一眼欲上前为伤了腿的大爷换药的桓是知,“是知姑娘,再见啊。”
“慢走。”桓是知冲那人点点头,便若无其事地为那位大爷换起药来。
可自那日起,她那颗本就不安的心,便焦灼了起来。
终于,前方战报传来。
大捷。
建康城一片欢腾。而桓是知内心却只冒出两个字。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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