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夭黛之菊
这一年,青色的花瓣飘满巫国国都――沧冥,据巫国负责占卜的太祝令讲,这是巫国传说中象征祥瑞和太平的青缇花。
这一年,巫国恰与邻国风国签订停战协议。天降青缇,巫王大喜,九月,嫁长女无忧公主巫紫曦与风国世子风初扬。十月初八,巫王遣使赴楚国国都――寰州,携国书聘礼,为世子巫启求娶楚国九州公主西陵语。
这一年,是巫国太殷三十五年。
太殷三十六年六月十一,巫国世子启迎娶楚国九州公主西陵语于楚境神峰巫山,公主拜别楚王,堕泪不止。
六月十八,巫世子车队过云都汉水,红妆连绵十里,世人叹绝。夜里,楚公主忽闻江上有女子唱楚歌,凄恻缠绵,哀婉不止。公主思乡,闻歌牵动离肠,弃鞋乘舟,沿汉水溯流而上,寻找歌者。未果,遇风浪,坠水而亡。世子大恸,寻尸未果,葬公主嫁鞋于巫山,结庐守墓一载,始归。
次年,世子归日,再过汉水。九月初至,秋意正浓,云都秋风袅袅,落木萧萧。世子临风而立,引箫一曲,倏忽间,汉水之上,铺天盖地,遍开青菊,其色如青黛,缀以点点妖红,故得名“夭黛”。
时人皆谓:夭黛之菊,生于腐尸之上,有剧毒,花开难败,花落生刃,嗅其味者,四肢麻痹,触其身者,面目皆腐,能杀人于无形之中。
自此,国人谈之色变,闻之破胆。
楚人皆曰,公主沉冤而亡,菊,花之隐逸者,爱之者清,故河神令汉水生菊,以证公主芳名。此言经传,楚王伤悲难抑,楚人倾国出巫山,冲破楚云两国边界,奔至汉水,拜祭公主亡魂。是夜,江上有女子歌声悠然飘荡,歌曰:
暮采萱草丛,节华佩女英。一曲箫声荡,回首君未生。
夜尽雨凄凄,黄花半凋零。只道剑北埋荒骨,不闻汉水曳风铃。
玉颜空死处,沧眸哀怨清。菱镜映霜雪,识君待来生。
黄泉梨花怨,生死本一同。谁家香魂逐冷月,此处哀歌声声咽。
歌声轻柔哀婉,有楚地之风,闻者纷纷坠泪。楚人欲寻歌者,终不获。
萱草者,忘忧也,歌中情长痴绝,隐有来生之约,巫国世子听闻此歌,复感旧情,伤悲过度,卧病斋戒半载方重归朝事。
时值季冬,天降大雪,楚人泪洒汉水,江上夭黛一夜之间破冰而出,遍开汉水之间,自此不谢。
太殷四十一年,巫王孟因病卒,世子启即位,改元昌平。同年,立世子妃风国公主南嘉为后。
昌平元年,巫国联合楚、风、淮三国,破云国四关,合围云都茂竹。历两载,云都城破,云王***于宫中,云族灭。当是时,血流漂杵,饿殍百里,云都草木不生,荒芜成野,独有汉水长流不息,夭黛尤艳。
自此,巫、楚、风、淮四国分天下,其中,巫、楚国强,风、淮势弱。清河四年,淮国质公子祜于巫国,质公子预于楚国,天下始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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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西苑墙深
昌平十二年夏,巫国国都沧冥笼在沉沉阴霾之中,天空闷雷滚滚,大雨将至。
入夜,巫王宫长长的甬道上,唯有几点宫灯随风摇曳,缀在浓浓黑暗之中,仿佛风一吹,便要熄灭。
四名青衣内监抬着一副垂纱车舆迤逦而行,前面,两名彩衣侍女提灯引路,皆是步履无声,如暗夜幽魅一般穿过重重回廊石道,一直进入巫王宫最荒芜的西苑。
一名彩衣侍女上前出示巫王黑玉令,负责看守西苑的内苑兵皆跪地相迎,片刻后,便有一个全身甲胄的人不急不缓的迎出,朗声道:“末将徐暮恭迎云妃娘娘。”
潮热的风拂过车舆上的薄纱,传出一个轻柔的声音――“起”,徐暮便亲自打开西苑大门上沉重的三把黑锁,引着云妃车舆沿着狭窄的夹道往宫墙深处行去。夹道尽头是一处废弃已久的宫殿,上书“思戾”二字,徐暮依旧上前开了锁,引着车舆跨过宫门,一路行到最偏僻的西侧殿。
整个思戾殿都一片漆黑,唯有西侧殿内晕着微弱烛火光芒,徐暮拱手,道:“末将在殿外等候王妃。”语罢,便转身出殿,亲自闭上宫门,将那一点亮光隔绝在内。
四名青衣内监停步,放下车舆,一名彩衣侍女掀开素纱,另一名彩衣侍女则扶着一只莹白柔荑,引着舆内女子涉阶而上,直到西侧殿门外。云妃通身隐在羽白色帷帽之中,只轻轻点了点头,彩衣侍女便推开了殿门,扶着云妃缓缓入殿。
整个西侧殿空无一物,只有殿中央铸着一座极大的铁牢,牢内,亮着一盏烛火,放置烛火的案上,堆着厚厚的典籍,一个白衣公子,正坐在案后,拿着一卷书册,静静细读。他的双手与手脚,分别被固定在铁牢四角的四条黑金铁链紧紧锁着,烛火照射在他手腕处的锁铐之上,泛出寒色银光。
听到动静,白衣公子缓缓抬头,微微侧首,淡然如水的目光穿过铁牢,落在牢外的女子身上。
云妃轻轻解开帷帽,露出明若秋月的容颜,一双渺渺美目,倏然流下两道泪痕。白衣公子自案后起身,前行几步,隔着铁牢,正对着云妃,双膝跪地,深深一拜。
铁链撞击摩擦声在寂静的空间内尤为刺耳,云妃踉跄几步,挣开侍女搀扶,双手抓住铁栅,整个身体颤抖得如同风中残花,想要伸手触摸什么,终是忍住。
“起。”挣扎许久,云妃使尽浑身力气吐出一字。
白衣公子叩首谢恩,方才缓缓起身,苍白如雪的面上浮出暖暖笑意,道:“母妃可安好?”
云妃双目盈泪,一腔柔情牵挂,皆化在如水目光之中,许久,哽咽道:“好,一切都好。”
白衣公子纯黑的眸子印在云妃面上,道:“此处脏乱污秽,久滞,恐伤母妃贵体,儿臣恳请母妃速回鸾舆。”
一阵静默,云妃痴痴的望着牢内的少年公子,不言亦不语,时光仿佛在此刻凝滞。殿外,徐暮的声音骤然响起:“时辰已到,请王妃回驾。”
云妃猛然惊醒,又是数行热泪滚落,一旁的彩衣侍女替云妃系好帷帽,提起宫灯,便扶着云妃转身向外走去。铁牢内的白衣公子再次埋首伏跪在地,恭送云妃离开。
将要踏出殿门之时,云妃抬首望见天边沉沉乌云,却是蓦然甩开那彩衣侍女,转身奔回铁牢,跌跪在地,颤抖着伸出一只素手,穿过铁栅,贴着冰冷的地面,用力挪动,直到轻轻覆上牢内少年苍白无色的手。
两名彩衣少女追进殿内,扶起云妃,带着她一步步离开这座幽深凄冷的宫殿。殿门关上的那一刻,青草泥土的气息骤然断绝,牢内的少年缓缓抬首,望着手背上鲜红刺目的血色,眸内重归荒芜。
一阵惊雷滚过,密密麻麻的雨点终于砸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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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剑北鸣镝
剑北,乌岭,巫国驻军大营,年逾花甲的白发老将军一拳砸到案上,苍颜透着奕奕红光,与帐内左右两列将官道:“这场暴雨,来的好啊,真是天佑巫国!”
众将闻言,均是哈哈大笑,左将军季宣道:“上次风国借着西风连烧我们二十营寨,粮草被他们毁了大半,这一次,老将军总算可以以牙还牙,为我等雪洗当日之辱。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这番话,让戎马倥偬了大半生的辅国大将军――巫国东阳侯季礼听罢,亦十分动容,无声拍了拍季宣肩膀,季礼抽了令箭,道:“职事官何在?”
右列末位一个文士模样的人应声而出,道:“末将秋池听令。”
季礼虎目熠熠,道:“速令军中掌簿卜测雨水深量范围,若有结果,速报本帅!”
职事官接过令箭,出帐而去。
季礼抽了第二支令箭,正要发话,忽听帐外击鼓三声,一阵杂乱马蹄响后,一人奔到帐前禀道:“王上密旨到。”
众将均未曾料到巫王此刻来了密旨,连向来颇有预见的老将军季礼亦是稍稍一愣,方才宣那斥候进帐,带领众将跪接密旨。
季礼打开保护密旨的密封竹筒,取出密旨,展开那盖有巫王黑印的竹简,细细读完,面色阴晴不定,双手亦微有颤抖。
右将军韩烈见情况不对,忙问:“侯爷,王上有何旨意?可是粮草已发,让我等一举击溃风国?”
季礼失神地听着帐外雨声,字字绞心道:“王上有令,撤军月城。”
众将闻言,先是惊愕,而后沉默,唯有白虎营主将马彪急得面红耳赤,跳脚骂道:“娘的,老子随侯爷在剑北打了半年,好不容易收回乌岭,眼看着就要戳到风国老窝了,王上一句话便要打发老子回月城,老子不服!咱们王上,怎的这般糊涂?!”
“大胆!”季礼蓦地冷喝一声,指着马彪,额筋暴涨:“身为臣子,竟敢出言不逊、亵渎王令!来人!将这逆臣拖出去,重责三十军棍!”
其他将官见状,噤若寒蝉,竟是无一人敢开口求情。马彪虽被行刑士兵绑了下去,口中依然大呼“不服!”
帐外暴雨之声很快将一些吞没,季礼扫视一周,虎目生威,掷地有声道:“今后,若再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本帅立斩不赦!”
众将齐声道:“得令!”
季礼颓然坐回案后,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散去,只留了季宣一人在旁侍候。
“父亲,前些日子沧冥来消息,说王后在王上的垂文殿外哭了一夜,算算路程,密旨也差不多是那时候发来乌岭的。”季宣为季礼斟了杯茶,似是话家常一般说道。
与父亲东阳侯季礼的霸气外溢不同,季宣身上多了三分文人的儒雅,说这些时,他的眉眼极是温和,语调也算平静。
季礼沉沉一叹,面有悲色,道:“王上素来英明睿智,杀伐决断从不犹豫,这一次,当真是女人误国!”
季宣道:“君命难违,望父亲宽心。王上志在九州,这剑北之西,迟早都是会洒上巫国男儿的热血。”
季礼心头豪情涌动,想到自己即将垂垂老矣,不由怆然:“若我所料不差,过几日,王上诏命便会到达月城,这辈子,再想出王都,纵马剑北,只怕遥遥无期了!”
季宣一时无言劝慰,季礼已叹道:“烈云骑和黑云骑尚在壁亭待命,你派人传达王上旨意,将那两个小子召回来罢!”
季宣颔首应下,却道:“只怕,还要再加一道元帅的亲笔箭令,才能让那两个小子知道轻重。”
季礼闻言,难得稍作展颜:“还是你思虑周全。”
说罢,果然行到案后,提笔写了道箭令。
乌岭距壁亭不过二十里,当夜,季宣派出的斥候便冒着大雨赶到了壁亭大营。
烈云骑大营驻扎在壁亭之南,黑云骑大营则驻扎在壁亭之北,斥候先到北营传了密令,方才继续奔赴南营。
完好无缺从北营出来的斥候兵,在南营传完密令后,险些被血气方刚的烈云骑少将军季剑砍了脑袋,多亏了营内其他副将拦着,那斥候方才狼狈逃回乌岭。
此刻,巫国东阳侯之孙,宜林左将军之子,那位十三岁创立烈云骑,十五岁带领烈云骑奇袭鬼谷,连合黑云骑大败鬼方军,声震剑北的天之骄子,正剑眉紧蹙,脸色愤然的盯着帐内地形图。少年将军捏拳许久,猛地冲出大帐,摸了匹快马,便没入雨夜,直奔北营而去,只惹得营内一干副将面面相觑。
北营大帐外,一名黑衣少年背负羽箭,独立雨中,正静静观望远处连绵灯火。数声清唳鸣啸划过暗黑的夜幕,一只灰色苍鹰盘旋而下,落在那个少年的臂上,扑了扑双翅雨水,而后亲昵的蹭了蹭少年的下颚。
黑衣少年抚着苍鹰淋湿的羽翼,伸手取下苍鹰腿上绑的竹管,轻声道:“阿蒙,这一次,又带回了什么好消息?”
苍鹰仰首骄鸣,似是邀功,少年轻声一笑,便回身入帐,取出竹管内的竹片迅速扫了一遍,而后投入帐内火盆烧掉。
一阵乱马嘶鸣,便听守夜的将士慌忙喊道:“少将军,您不能进去!您等等……真的不能进去!”,嘈乱之中,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已然冲入主帐,毫不客气的在主位上坐下。
黑衣少年臂上苍鹰振翅而起,冲到前面,狠狠啄了占领了主人地盘的闯入者几口,方才骄傲的飞回主人臂上。被啄了双臂的少年痛得呲牙咧嘴,狠狠瞪了那倨傲的苍鹰几眼,不满道:“阿蒙,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当初救你的人明明是我!阿辰究竟用什么收买了你,真不讲义气!”
后面跟来的几个小兵一脸为难的望着这位不速之客,更一脸为难的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他们的小将军――九辰,东阳侯麾下惊才绝艳之名不亚于季小将军的黑云骑主帅。
黑衣少年连惊讶之色都懒得露出,挥手示意守夜士兵退下,抱臂看着来人,慢悠悠道:“季少将军真是好雅兴,雨骤风疾,天黑路滑,山道艰险,少将军夜闯在下营帐,莫非,是黑云骑哪里不小心得罪了您?”
季剑急得一跺脚:“阿辰,你就别绕弯子了!我且问你,有没有接到王旨和爷爷的密令?”
九辰点头,笑吟吟道:“看少将军的样子,必然是接到了。”
季剑星目含怒,一拳砸到案上:“都这时候了,你竟然还笑得出来!若不是杜叔叔他们拦着,我定会一剑砍了那不长眼的东西!”
“此刻,老侯爷心中煎熬,只怕苦过你百倍千倍。”
季剑听了这话就来气:“我们苦战大半年,眼看便可夺下壁亭,一举占据整个乌岭,王上偏偏来了一道如此无理糊涂的密旨,实在欺人太甚!爷爷也是糊涂,如此形势之下,便应上书直言,铺陈利弊,而不是用这么一道不明不白的密令就让我们回去!”
九辰抱臂靠在帐口,道:“这道密旨来得突然,必有内情,老侯爷恐怕也是察觉到这一点,才密令烈云骑与黑云骑撤回乌岭。更何况,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侯爷向来耿直赤诚,听从王命当是臣子本分。”
他忽然一回头,黑眸异常明亮:“不过,我依稀记得,兵家更常用的一句话叫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阿剑,你怎么看?”
他前半段说得一本正经,话锋转得太过突然,季剑一时没反应过来,待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才既惊又喜的从椅子上跳起来:“臭小子,我就知道,你一定跟我想的一样,刚刚竟还敢跟我装糊涂!”
说完,季剑顿觉长长松了口气,浑身也似有了使不完力气,当即精神奕奕的将手搭在九辰肩上,咬牙切齿道:“我就说嘛,上次风国那个女人使计烧了我们粮草大营,烈云、黑云两骑从未那般狼狈,这口气,你怎么可能咽得下?”
九辰安静的望着漫天雨幕,道:“如果只是因为这个原因,以后之事,恕不奉陪。”
季剑一撇嘴,这才恢复平日冷静神色,道:“风国表面示弱,不温不火,却一直在暗中备战。风国的幽云骑一旦建成,再想突破剑北,便是难上加难。为今之计,只有趁其势弱,彻底击溃,才能永绝后患。乌岭进可攻,退可守,日后对抗风国,此地要先记上一大功。”
九辰勾起嘴角,笑道:“这方是少将军应想之事。王上虽然有意缓战,维持风、巫两国太平,可盯着风国这块骨头的,还有楚国。如果放弃良机,让楚王坐观虎斗,渔翁得利,九州之西半壁河山,就要全部被纳入楚境,以楚人豺狼之性,巫国必将面临灭顶之灾。”
季剑拍掌,道:“阿辰,你说的与我想的一样。三月间,我们刚刚夺下乌岭东谷时,便在谷内发现了楚人徽记,咱们在剑北呆了这么多年,这两年与风国交战,尤其险恶,我早就怀疑,咱们的对手,不止风幽兰一个。”
说到这里,季剑忽得眉峰蹙起,敲了敲自己脑袋道:“坏了,是我太莽撞,不该得罪了那斥候,万一他回去向爷爷告状,爷爷察觉出异样,再派人过来可怎么办?”
九辰嘴角轻扬,道:“说到此事,我倒忘了告诉你,方才,那斥候离开时,我一时糊涂,不小心在他所骑的马上动了些手脚。壁亭到乌岭虽说路程不远,可途中并无歇脚换马之处,等到斥候归营复命之时,咱们只怕已经拿下壁亭了。”
季剑哈哈一笑,道:“这才是我的好阿辰!今夜这场大雨,来的不早不晚,正是时候。刚刚前方传回准确消息,壁亭四湖之水,已经暴涨。我倒要看看,这一次,风幽兰如何与天公作对!”
九辰抬眼望着帐顶,语调幽幽道:“皇天后土为证,真正咽不下那口气的,绝非区区在下。”
季剑讪讪笑道:“嘿嘿,这叫做一石二鸟,两不相误!再说了,阿辰,吃过亏的又不止我一个,你这家伙有事总是闷在心里,骗得了别人,可骗不过本将军。”
两人复又将地形图研究一番,心照不宣的定下计策,方才各自回营召集手下副将,起炊造饭,商议具体细节。
这一夜,远在乌岭的东阳侯季礼却是睡得极不踏实,一则因为斥候久久不归,二则是心中一股臆气郁积在内,难以遣散。当然,纵然再不踏实,年迈的老侯爷也没有想到,此时的壁亭,杀声震天,正经历一场足以颠覆风、巫两国边境十余年稳定的雨夜血战。
而这一战之所以名留青史,为后人津津乐道,主要因为巫国两位少年奇才,带领烈云骑、黑云骑,不伤不死一兵一卒,利用山洪石流水淹风国大军,彻底摧毁风国幽云骑,大败风国素有“女战神”之称的幽兰公主,名扬天下。
一夜暴雨之后,次日,天色大晴。
季礼一大早起来,只觉头痛欲裂,贴身亲卫端了冷水进来,季礼匆匆抹了把脸,便召了季宣进帐,问道:“昨夜斥候怎么说?”
季宣强忍忧色,道:“末将不敢欺瞒元帅,昨夜派出的斥候,至今未归。”
“你说什么?”季礼一愣,旋即脸色大变,道:“这两个混小子,肯定去攻打壁亭了!”
一语方落,便听帐外有人道:“侯爷,派去壁亭的斥候回来了!”
季礼忙宣那斥候兵进帐,也不待他开口奏禀,便急忙问道:“壁亭情况如何?”
那斥候喘着粗气,道:“回侯爷,昨夜亥时三刻,属下便将密令传到了南北二营。”
季礼厉声道:“那为何此时才回来复命?”
斥候惶恐,道:“属下昨夜传完密令,回来的途中,雨势过大,山路实在难行,伤了马蹄,行到七岔口时,那马力疲难行,属下这才延误归期,请侯爷治罪。”
季礼摇头,道:“不对,斥候所用快马都是精挑细选的上等好马,能日行千里。可乌岭距壁亭不过二十里,按常理,纵使道路再难,也不可能跑不动,你立刻带我去看看那马。”
斥候不明发生了何事,连忙引着季礼到马厩,让掌马官牵出自己所骑的那匹黑马。季礼将马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果然见马的四腿之上均在渗血,半腿之下已然满是血污,虽被污泥掩盖,依旧可以看到暗红的马血不断渗出。
季宣上前,剥掉马腿上的湿泥,一遍遍摸着马腿上的血洞,道:“应是在马儿疾驰之中,双箭齐发,一箭穿透两条马腿,至于箭的规格,比普通羽箭要细要利。”
那斥候此刻也才明白自己中了圈套,只能照实道:“昨夜,属下在南营传完密令后,少将军他……他的确反应激烈,挥剑便要砍了属下……”
季礼认命的叹道:“如此手法,剑儿恐怕还做不到,定然是辰儿干的!辰儿向来比剑儿稳重些,本来,我还存了一丝希望……如今,违背君命,擅自用兵,季氏一门,只怕要遭灭门之祸了!”语罢,虎目之中,竟是隐隐含了湿意。
正此时,一骑快马飞奔入营,手执黑龙旗,高声奏报:“壁亭大捷!壁亭大捷!”
各营将军闻言,纷纷从帐内奔了出来,听了这声捷报,虽然搞不清楚状况,却是意料之外的又惊又喜。季礼大怒,一把夺过斥候身上弓箭,射掉那面黑旗,怒道:“那两个逆子公然违背王命帅令,罪孽深重,你竟还敢在此扰乱军心!”
马上之人滚落在地,吓得面色惨白,道:“属下奉少将军之命前来报捷,昨夜寅时一刻,烈云骑与黑云骑冒雨偷袭壁亭风国守军,捣毁四湖大堤,水淹幽云骑,合围风军于祁峰,一举夺得壁亭!”
众将这才听清来龙去脉,一个个均是摩拳擦掌,喜不自抑,右将军韩烈与白虎营大将马彪的双眼甚至微微泛红。白发飞扬的老侯爷季礼却是一脚踢开那报信兵,当前入了大帐,喝道:“立刻召集诸将,升帐议事。”
壁亭大捷,一扫诸将心头阴霾沉郁,虽然主位上的老侯爷怒气冲天,帐内两列将军们却个个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季礼在案前奋笔疾书,不多时,便密密麻麻写完一册竹简,亲自卷起系好,交于亲卫,道:“立刻让人送到王都,亲自呈送王上。”
那亲卫领命下去,韩烈瞅准机会,立刻问道:“侯爷可是向王上报捷?”
季礼冷哼,道:“本侯刚刚给王上写了告罪书,请求王上降罪重处。”
众人听了,一时愕然,均不敢再言,许久,朱雀营将军蔡安才小心翼翼开口道:“侯爷,恕末将直言,壁亭大捷,于巫国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即使有违王命,也总该功过相抵,不致获罪啊!”
季礼气得拍案,道:“糊涂!亏你还是堂堂朱雀大将,竟也如此糊涂!君无威不立,君威便是国威,违抗君命,便是亵渎君威,无视国祚!逆君者死,你们哪一个承担的起如此重罪?!”
蔡安被骂得无地自容,其余人亦敛了喜色,羞愧的低下头。季宣从帐外进来,神色有些古怪,道:“元帅,季剑和九辰回营复命,正在帐外跪候。”
季礼虎目一缩,捏紧拳头,闭目道:“传我军令,烈云骑主帅季剑、黑云骑主帅九辰,违背帅令,私自用兵,各责一百军棍,立刻行刑!”
季宣脸色发白,韩烈已然出列,高声道:“侯爷!万万不可啊!他们年纪尚小,这会要了他们半条命的!请侯爷看在他们刚刚打了场胜仗的份儿上,从轻发落!”
眼看众人又有附和之意,季礼抽中腰间青龙剑,一剑砍断面前桌案,道:“再有求情者,同罪论处,本帅绝不留情!”语罢,向季宣道:“告诉掌刑官,给本帅狠打,你亲自监刑。若那两个逆子骨头够硬,有本事留口气,再让他们进来向本帅复命!”
帐外,季剑与九辰听着老侯爷的咆哮声清晰入耳,不由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季剑吐吐舌头,道:“我没说错吧,咱们的老侯爷准是这个脾气。阿辰,风国丫头那一箭着实厉害,今日这顿棍子,你可要打起精神了。”
九辰面无表情的盯着季剑,道:“与我何干?你还是自求多福吧,一会儿别喊得太聒噪。”
季剑毫不示弱,道:“没错,总比某些人憋坏嗓子,咬烂嘴巴强得多!”
季宣跨出大帐,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个轻甲少年,恨道:“真是冥顽不灵!这都什么时候,你们竟然还有心思在这里斗嘴!”
两个少年见了季宣,立刻乖乖的低下头去。
季宣不愿再多做理会,自去宣了掌刑官。不多时,掌刑官便带着行刑的士兵过来,见季宣点了头,便道:“两位小将军,得罪了。”说完,大手一挥,便命手下小兵除去二人的轻甲,然后便各有两名手执军棍的行刑兵站到了季剑与九辰身后。
季宣停了片刻,见帐内并无其余动静,方才对掌刑官道:“开始吧。”
掌刑官得了命令,打了个手势,棍子便挟着风声砸到了两人背上。
东阳侯特意嘱咐,宜林左将军亲自监刑,掌刑官自然不敢放水。大帐内,众将听着外面沉闷有力的杖击声,只觉声声砸进心头,均是有些走神儿。唯有季礼稳如泰山般坐在那张被砍断的桌案后,对其余声音充耳不闻,不急不缓的布置后续的壁亭驻防任务,还特意让诸将军提出对策,等到计议完毕,壁亭相关事宜商议妥帖之后,季礼终于挥手命众人散去。
各营将军出帐之时,便见帐外两个少年已然面色灰白,气息微弱,冷汗粘着凌乱的发丝,甚是狼狈,而季剑后背白袍上渗出的血色尤其刺目,不由一阵心疼,一阵叹息。
待人都散尽了之后,季剑方才松口,蓦然喷了口血出来,而后艰难的抬起手臂,抹了抹嘴,喘着粗气,转头冲身旁的黑衣少年道:“阿辰……你……还行……吗?”
九辰闻言亦转过头,点头,刚道了声:“嗯……”,亦是毫无预兆的喷了口血出来。
季宣微微蹙眉,掌刑官忙道:“将军放心,这是淤血,吐出来就好了。”
一百军棍打完,两个少年相视而笑,再也强撑不下去,齐齐栽倒在地。
掌刑官亲自上前检查一番,向季宣道:“人还醒着,只是太疲累,现下虚脱了。”
季宣只能入帐请示季礼的意思,季礼听罢,哼道:“别管他们,让他们自己缓过来再进帐仔细汇报壁亭的事。”说罢,瞅着季宣脸色,道:“现在不是心疼的时候,若再不杀杀他们的锐气,日后,指不定他们再惹出什么祸事。”
季宣一直紧绷的面部这才松弛了些,道:“末将只是担心,王上那边会有雷霆之怒。君心难测,虽然他们夺下壁亭,但无视王命,烈云骑、黑云骑首当其冲,犯了主君大忌,若剑儿有个三长两短,末将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季礼虎目含痛,道:“你以为,若王上降罪,烈云黑云两骑能承担得起么?我季礼才是三军统帅,他们只是我的部下,在王上眼中,这都是我季礼之过,季氏满门,哪里还会有幸存之说!”
季宣心中抑郁,道:“末将在想,要不要先给南相修书一封?毕竟――”
不等季宣说完,季礼便断然否决道:“不可,如此,不吝于火上浇油。南相是个明白人,他知道应该怎么做。”
正午时分,阳光正暖,季剑缓过气来,撑着地面起身,看到一旁的九辰已经端端正正跪直了身体,忙道:“阿辰,你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
九辰转过头,唇无血色,道:“一刻之前。”
帐中,传来季礼中气十足的声音:“滚进来回话!”
两人对视一眼,便费力起身,到帐内跪下,齐声道:“末将参见侯爷。”
季礼也不与他们绕弯子,踢案而起,道:“说!这是谁的主意?!”
“是末将的主意!”两人异口同声,配合的天衣无缝,说完后,不由相互瞪了一眼。
季礼眼睛瞪得更圆更大,简直要火气冲天,待狠狠剜了眼两个少年,方才指着右边那个,道:“九辰,你说,这是谁的主意?”
九辰面不改色,道:“回侯爷,是末将的主意,少将军是听了末将的话才同意攻打壁亭。为了防止侯爷起疑,末将还伤了斥候坐骑,末将愿承担所有罪责。”
季礼眼睛一眯,道:“斥候若按时复命,本侯何来疑心?”
九辰毫不畏避,道:“那是因为,末将听完密令,心生怨怼,对斥候出言不逊,还大打出手。末将害怕,侯爷会因此察觉出异样,才用箭射伤斥候马腿。”
季礼冷笑,陡然喝道:“好一个‘出言不逊,大打出手’!九辰将军要不要本侯将那斥候找来对质?!”
季剑再也憋不住,道:“爷爷,你别为难阿辰了,我说,其实与斥候大打出手的人是我,阿辰为了替我掩饰,才出手伤了那马。”
“住口!”季礼怒道:“军中无父子,谁是你爷爷!违抗君命,是谋逆的大罪,季氏满门忠烈,三朝英名,都要毁在你这个逆子手里了,你可知罪?”
季剑被问的哑口无言,紧抿嘴角,倔强的盯着地面。
一直沉默的九辰突然开口,道:“侯爷,违抗君命是真,但是,末将自认无错。”
季礼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满是震惊的盯着那黑衣少年,道:“你再说一遍。”
九辰眸色异常坚执,道:“夺下壁亭,末将无错,就算到了王上面前,末将依然是这句话。至于理由,侯爷心里清楚,王上心里更清楚,既然箭在弦上,为何不发?”
季礼神色忽然疲惫下来,颓然叹了口气,道:“我已上书王上,请求降罪,过几日,王命便会传到月城。今夜,马彪会带兵去驻守壁亭,替回烈云骑与黑云骑。我累了,你们下去吧。”
昌平十二年六月十八,夜,巫国大败风国于剑北壁亭,自此,乌岭归巫国。消息传到王都,举国欢呼,唯有左丞相南央深夜入宫,于垂文殿大骂东阳侯,数其擅自用兵之过,请求巫王重处,巫王抚之。六月十九,东阳侯季礼撤兵回月城。
六月二十五,王使携巫王意旨抵达剑北月城,奉王命犒赏三军,赐御酒,赏金帛,东阳侯季礼加封采邑五千户,赏万金,升宜林左将军季宣为宜林大将军,升忠武右将军陈烈为忠武大将军,各赏千金,其余将士亦各有封赐。此外,王使特传巫王加急诏令,命东阳侯季礼即刻回王都沧冥主持朝中军务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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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龙驹射佩
昌平十二年六月十九,东阳侯率军进月城,月城郡守、郡尉亲自出城相迎,百姓夹道欢呼,群情激奋。
六月二十五,王使携巫王意旨抵达月城,大赏三军,特诏东阳侯回朝。
东阳侯季礼离镫下马,面东而跪,伏地而泣,道:“君恩高厚,更胜日月甘霖,臣如瓦砾,恬沐王上盛德,敢不以死相报?”
三军将士闻言,山呼“王上英德,千秋不衰”,东阳侯将所得赏赐尽数散于百姓,诸将从之,郡守携百姓面东而拜,久久不起,俱是感念巫王圣名大德。
由于东阳侯长期驻军在外,月城之内并没有特设将军府,郡守特意在月城府衙辟出一方之地,暂作东阳侯议事大厅。其余将士则由郡尉府负责安置。
乌岭大事初定,当日,郡守特意在府内备下了酒宴,欲为东阳侯接风洗尘。季礼固辞不受,反而换上便装,吩咐季宣:“咱们今日下馆子吃,你让人去郡尉府将那两个小子一并叫来。”
季宣难得见老父兴致如此之高,亦换了便服,特地嘱咐了传信人几句,才让他往郡尉府去寻人。
季礼见他这一番做派,有些不满道:“怎么回事?昨日没派军医去给他们瞧瞧?”
季宣笑道:“昨日午后便让军医去了,谁知那两个混小子竟然挤在一张榻上趴着睡着了,怎么也叫不醒,孩儿没办法,只能撕了他们背上衣物,让军医抹药。孩儿怕他们不知轻重,搅了父亲兴致,才叮嘱手下人提醒他们换药。”
季礼朗声而笑,道:“这个年纪的男儿,哪里有那么娇气,想当年我十岁从军,跟在叔伯们手下,挨棍子都是家常便饭!仔细算下来,这两个混小子大大小小的祸事也闯得够多了,倒与年轻时的我,颇有相似。我只希望,这顿棍子能让他们长点记性。”
季宣忙道:“父亲说的极是,军中的男儿,哪一个不是这么练出来的。只是,昨日孩儿发现,辰儿的左臂上有箭伤,而且伤口颇深,足有两寸。辰儿箭术超群,能以箭伤他至此,风国之中,果然有高人。”
季礼听了,颇有意外,道:“看来壁亭一战,倒真是逼着风国露出了利爪。虽然我们拿下了整个乌岭,但万万不可放松警惕,剑北,依旧是险地。你和陈烈商量个对策,将这个意思明明白白的告诉各营,尤其要传信马彪。”
季宣领命,道:“孩儿明白。只是,父亲也不必过于忧虑,乌岭有辰儿在,尚可放心。”
季礼叹了口气,道:“你说错了,这一次,烈云、黑云两骑可真正是名扬剑北了。王上诏命中点名要见剑儿和辰儿,王使也再三嘱咐我带他们回王都面君。是福是祸,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
季宣一惊,未及开口,便见府门外两个少年已然并肩而来。今日,季剑穿着一身簇新的白袍,九辰依旧是简单利落的黑衣箭袖,两人一个剑眉星目,一个面若美玉,看起来均是精神抖擞,意色飞扬,配上少年人独有的灵气,让季礼大为满意。
东阳侯中意的馆子是闹市中心一个极为简单的两层酒楼,店家只扯了面破旧的红色大旗,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酒家”二字,连名字都懒得取。
季礼等人刚刚驻足,便被站在店门外招揽客人的小二殷勤热情的请到二楼,当垆卖酒的老板娘见几人均是仪表堂堂,相貌不凡,不敢怠慢,连忙亲自上楼招呼酒菜。
季宣特意选了靠栏杆的位置,俯望而去,可将月城繁华尽收眼底。季礼甚是舒畅,心情大好,向着正介绍菜品的老板娘道:“这些全免,来痛快的!直接上大盘牛肉,十斤烧刀子!”
老板娘扭着腰笑道:“哎呀!真是没想到,几位爷个个贵气逼人,竟然也随咱月城的豪气!真是爽利,奴家这就吩咐去!”
季剑早已忍不住偷笑出声,捣了捣九辰,道:“阿辰,这月城的女子果然别有风骚。qiushu.cc [天火大道]这老板娘看咱们老侯爷的眼神,可是格外的炽烈。”
季宣听了,气得笑骂道:“混小子!真是口无遮拦!”
季礼却不以为意,容光焕发,大笑道:“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十分迷恋那些个酒肆里面的美娇娘呢。其中一个,见我像个士族子弟,长得又不错,还一度要同我私奔,幸而我及时逃了,才没闹出笑话!”
三人闻言,均是笑得捧腹。
小二很快便端上了热腾腾的牛肉和酒,四人大快朵颐,吃的好不痛快。及至意兴湍飞,季礼更是击箸高吟,唱起九歌:“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声音高亢激昂,纵情豪迈,令人不由想起那将军白发,马踏边河,金戈相交的壮烈画面。月城为巫国边城,遭受战争祸害最深,酒楼中很多客人被这歌音感染得怆然落泪,连向来迎来送往笑不离面的老板娘都倚在栏头静静听着。
季宣倒是不急不缓的继续喝酒吃肉,还不忘紧盯着两个少年,提醒他们身上带伤,不可贪酒。
季剑早已看得目瞪口呆,道:“爷爷今日是怎么了?我还从未见他有过如此形容。”
九辰淡淡一笑,道:“待你戎马一生之后,便能知道山河犹破,将军已老的遗憾、悲壮以及……不甘。”
季宣适时的夸赞道:“还是辰儿看得透彻。”
季剑撇嘴,道:“老爹,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家伙最拿手的,就是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明明还比我小半月。”
话刚说完,季剑便忽然一指街上涌动的人群,道:“阿辰,你看那边。”
九辰扭头去看,果然见楼下人头攒动,不断有新的人从巷陌汇入人流,向同一个方向——东面涌去。
季剑早就按捺不住,连忙招来小二询问。那小二却是见怪不怪,道:“今日东市的马市要开了,这些人,都是去瞧热闹的。”
九辰奇道:“月城并不缺马,这有什么热闹可寻?”
小二嘿嘿一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这东市的马市,每月只开一次,每次只有一匹。这卖马的,也是个怪人,听说是从北边的卢方国来的,别人卖马,卖的是价钱,他却反着来。依他定的规矩,谁要是有本事能驯服他的马,他便将马白送给那人,分文不取,若是驯不服那马,便是给他万金,他也不卖。这不,已经大半年了,那马还没有卖出去呢,两位公子评评理,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
季剑一听,顿时来了劲儿,骂道:“你懂什么,这卖马的人才不简单,好马如挚友,若是落到不懂马的人手中,便是祸害良马。此人正因为懂马,才会一心求取伯乐,你这样的大俗人,自然不懂。阿辰,既然有好马,怎么能少了我季剑,我们去会会这位懂马之人,如何?”
九辰点头,道:“不错,我正有此意。月城奇人颇多,说不准,咱们还能觅得一二知己。”
季礼与季宣看饭已吃得差不多,倒也不想拘束他们,便由着他们去了,只是季宣再三嘱咐两个少年断不可惹是生非。
两人到时,马市外已然人山人海,根本看不清里面状况。多亏季剑厚着脸皮陪着笑,才一路拉着九辰挤到前面。
所谓的马市其实是以木栏圈起来的十分广阔的跑马场,十分简单。而场内仅有的一匹马,遥遥望去,通体炭红,长鬃披拂,腰身挺直,蹄大腿细,肌肉柔和健美,皮毛十分鲜亮。
此刻,正有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在场中试图驯服此马,只见他一手拿着萝卜,一手拿着笼套,诱哄了半天,刚想试图靠近马身,便被那马凌空几个蹶子踢出了场外。而那马儿则骄傲的昂首骄嘶,继续悠闲的在场内踱步。
季剑望见那马儿落下的十三朵蹄花,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惊得大叫道:“阿辰,这是火龙驹!真正的马中之王火龙驹啊!”
九辰亦面有诧色,道:“真是没想到,这世上竟然真的有火龙驹。”
说话间,又连有数人被那马儿踢出了场子,此时,一人站到临时搭建的台上,拱手道:“诸位,今日挑战者已满三十人,我这马儿也累了,咱们下月马市再会。”
众人闻言,好不遗憾,纷纷抚掌叹息,更有人高声喧哗,要求晚些闭市。
这声音清澈空灵,甚是舒服,九辰抬眼望去,只见台上立着一个年轻公子,荷衣蕙带,秀骨如玉,眉目清极绝尘,正应了那句月下临风绝纤尘,不由一怔。
季剑却猛然一个纵身,跃入场内,睨着台上之人,朗声道:“今日,此马归我!”
年轻公子身后两人见状,想要进场赶人,却被他抬手止住。不过众人见着少年口气着实大的离谱,纷纷唏嘘不已,等着看好戏。
年轻公子点了点头,便立刻有人隔着围栏将驯马用的萝卜和笼套递给季剑。
季剑看也不看,道:“宝马自然识英雄,何须如此粗物!”语罢,健步如飞,凌空一跃,人竟然已经稳稳贴在了马背之上。
众人睁大眼睛,爆出如雷的喝彩之声。九辰抱臂,立在人群之中,好整以暇的懒懒看着场内情景。
场内,那马儿显然被激怒,两只前蹄猛然直竖起来,一个旋身,想要将季剑甩下来。
季剑早有准备,死死抓着缰绳,任由那马摔落在地,然后在马儿转身的一瞬间,借着缰绳,再次跃身上马,紧贴马背,夹紧马肚,出拳便狠狠击打马头。那马愤怒的嘶叫,旋身凌空尥数个蹶子,再次将季剑从后甩下,而后撒蹄在场内狂奔起来。季剑抓紧马尾,身体贴着地面,被那马一路拖着飞奔,一身白袍早已破烂不堪,双臂双腿亦被磨得破了油皮,渗出许多血。
场外之人何曾见过如此惨烈场面,纷纷有些惊惧,同时夹杂着难言的兴奋。
眼见那马跑得愈来愈疯狂,丝毫没有停止之意,九辰微微蹙眉,臂上箭袖一动,场内马儿忽得扬蹄嘶鸣。
季剑看准机会,借力翻身上马,将缰绳系在身上,抱紧马头,那马仿佛受了刺激般,带着季剑,一路绕着马场狂奔。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马儿终于缓缓停了下来,仿佛犯了错误的孩子般,垂首喷着鼻息,踱着碎步。季剑将脸贴在马头上,那马儿立刻露出温顺神色,场外人蓦然齐声欢呼:“驯服了!驯服了!”
台上那年轻公子却好似不甚满意一般,连道可惜。但鉴于众望所归,年轻公子依旧很有风度的道:“恭喜这位公子,获得神驹!”
季剑在马上张臂欢呼,直接纵马越过栏杆,掠至九辰身侧,唤了声“阿辰”,九辰便借着季剑手臂跃上马,冲开人群,奔离东市。
季剑一路眉飞色舞,策马直到城门口,才停了下来,道:“阿辰,下一步去哪里?”
九辰望着城门,沉吟片刻,道:“咱们出城!”
季剑吓了一跳,道:“出城做什么?”
九辰轻声笑道:“咱们去石界口等人。”
“等人?!”季剑听得目瞪口呆,九辰猛地拍马,火龙驹撒开蹄子,便风一般出了月城。
季剑不满道:“这明明是我的马,怎么又跟阿蒙一样,忘恩负义!”
两人一马,在石界口的树林里一直等到夕阳落尽,明月初升,方才听到马蹄之声。
九辰猛然睁眸,道:“阿剑,上马!”
季剑利落的翻身上马,九辰紧随而上,刚刚调转马头,便见数骑自林外绝尘而去。
九辰急道:“快追!”
季剑会意,扬鞭策马,沿着石界口小道紧追而去。火龙驹乃千里良驹,已然是马中佼佼者,动如风雷。但令二人十分意外的是,追了一段路程之后,前面数骑依旧甩开火龙驹稳稳一段距离。
九辰望着最前面的那一骑,黑纱飘扬,身姿皎然,当即道:“阿剑,再快一点。”
季剑只能咬牙夹紧马肚,让火龙驹加速。九辰身体微微一侧,臂上箭袖中倏然射出三道利箭,闪电般挟风刺向那一骑。
电光火石之间,但见那马上之人猛然一个弯身,手中寒光一闪,三点光芒散落于地。
但马上之人显然没有料到,被打落的三只利箭蓦然崩裂,刺出另外三只利箭,突变之中,手腕一翻,只来得及打落一只。
溶溶月色之中,马上之人的黑纱帷帽倏然飘落,如墨一般的青丝飞散在夜风之中,如烟如雾,在月光中飘舞。
一惊之下,那数匹马狂奔而去,很快没入幽深的山道之中。
季剑策马停在方才落箭之处,九辰翻身下马,才发现另一只暗箭之上竟是穿着一块青色环佩。九辰捡起来细细一看,才发现环佩之上刻着一丛幽兰,别无它字。
季剑细想前因后果,恍然明白过来,不由哈哈大笑道:“阿辰,这一次,你总算报了那一箭之仇了。”
夜里,季剑与九辰刚到郡尉府外,未来得及进门,便被季宣派来的人带到了郡守府。
季礼彼时正在郡守书房翻看藏书,看到两个少年进来,直截了当道:“王上诏令,特命你们两个随我回王都复命,你们回去收拾一下,明日一早启程回沧冥。”
季剑早便料到自己躲不过回王都的命运,虽然心中极其不愿,口中倒也没说什么。
向来遇事淡然的九辰反而愣了许久,道:“侯爷,末将请求缓行。”
季礼变色一变,厉声斥道:“放肆!王上诏命,岂容你置喙!”
九辰脱口道:“如果,末将执意抗命呢?”
季礼气得血气上涌,怒道:“那你就试试看!就算绑,本侯也会将你绑回王都!堂堂黑云骑主帅,抗命不尊,你丢得起这个脸,我季礼丢不起!”
季剑怪怪的看着九辰,道:“我说阿辰,你这是发哪门子疯啊。”
九辰这才缓缓摇首,眸色不惊,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一回王都,再无自由,有些舍不得剑北纵马长歌的日子。”
季礼闻言,稍缓脸色,道:“真是意气用事,愚不可及!”
九辰垂眼,道:“末将知错。”
昌平十二年六月二十六,东阳侯乌岭驻防事宜布置完毕,奉巫王诏命,与王使返京。郡守携百姓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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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两国争婚
昌平十二年六月二十六,东阳侯启程归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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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是时,巫国初败风国,风王此举,隐有示好之意。巫王亲自于朝堂召见使臣,赐金帛,命司礼款待之,而后与众臣商议计策。
而令巫王没有预料到的是,六月二十七,楚国世子西陵韶华亲携聘礼率使抵达沧冥,言辞恳切,亦欲求娶含山公主为世子妃。
事出突然,而楚强风弱,巫国朝堂哗然。
含山公主巫茵茵,巫王启嫡长女,母为巫后风国公主风南嘉,血脉高贵,身世显赫。性聪慧,美娇颜,巫王甚爱之,而风楚两国争求公主,相持难下。
六月二十八,乃巫后风南嘉生辰,王上王后感情甚笃,巫王特命司礼于巫王宫采绿湖上置办宫宴,为王后庆生。
是日,采绿湖边栽植的绿牡丹含苞吐艳,碧玉晶莹,光彩夺目。巫王携王后泛舟采绿湖,舟至牡丹丛深处,巫王含笑折下一只绿色花苞,簪于王后髻上,花苞竟盈盈绽开绿颜,巫王叹道:“南嘉国色无双,竟令牡丹为卿而开。”巫后含羞而笑。
巫王巫后琴瑟和谐如是,羡煞诸妃,一时传作佳话。
午后,宫宴散去,巫后独坐于章台宫,揽镜自照。
巫后贴身女官隐梅姑姑笑道:“公主芳华不减,连王上都爱慕难舍。”
铜镜中映出巫后婉丽容颜,曾经骄纵刁蛮的风国公主此刻娴柔一笑,尽是温情甜蜜,道:“君心似海,哪里有天长地久的恩爱欢愉,隐梅,如今连你也来嘲笑于我了。”
隐梅缓缓摇头,依旧目光沉静的笑道:“奴婢说的是实话,倒是公主,心思太重。”
巫后闻言,但笑不语。
一个青衣内监急急奔到殿内,在珠帘外伏地跪奏:“王后,含山公主求见。”
话音刚落,一个明丽身影已然风风火火闯进来,一头扑在巫后膝上,边哭边道:“母后,你要为茵茵做主。”
公主身后一班宫女跪在珠帘之外,隐梅斥道:“不长眼的东西,你们就是这么照看公主的么!”
一群宫女闻言,均是惶恐不安,大气也不敢出。含山公主抬首,尚带着哭腔,道:“隐梅姑姑,不关她们的事情,是我执意要见母后。”
隐梅这才缓了神色,吩咐道:“还不滚下去,别在这里碍眼!”
众宫女如蒙大赦,连忙叩首退出宫外。
巫后这才轻轻抚着膝上的少女,柔声斥道:“堂堂一国公主,一点规矩都不懂,这成什么体统?若是外人见了,还不知要如何笑话巫国。”
含山公主仰首望着巫后,满是委屈,道:“母后,茵茵不要嫁给什么风国世子楚国世子,茵茵只想一辈子陪在母后身边。”
巫后正色道:“胡闹,这样不知轻重的话,你竟也说得出口。且不说你迟早都是要嫁人的,两国和亲,是维系太平的大计,身为巫国公主,这是你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你的荣耀。身为王族,你自小食民之禄,百姓供养于你,你便应当有所回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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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山公主复又大哭,道:“母后偏心,父王也偏心!既然要维系两国太平,你们为何不让子沂哥哥去娶了风国公主楚国公主,偏偏只牺牲儿臣的幸福,儿臣不服!况且,我堂堂巫国公主竟要下嫁到蛮夷之地,与那些野蛮人一起生活,儿臣就是不嫁!”
巫后当即气得华容颤抖,道:“这些混账话,都是谁教你说的?!你母后也是风国人,难道,也被你划入蛮夷一族了么?!”
含山公主从未见过巫后如此疾言厉色,印象中的母后一直是温柔如水,对自己宠溺有加,不由吓得呆在那里。
隐梅见状,连忙拉起含山公主,将她扯到一边,安抚道:“公主真是失言,世子的婚事,自然有王上做主,怎可乱言?王后对公主和世子,同样疼爱,世子恶疾缠身,王后不得相见,便指望着公主承欢膝下,若有选择,王后怎么舍得让公主远嫁他国?王后心中的苦楚,又有几人知道?”
含山公主闻言愈加羞愧,在隐梅姑姑眼色中,缓步跪到巫后跟前,道:“母后,儿臣错了,不该胡言乱语,惹母后生气。”
巫后目色深深的望着眼前的女儿,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当年风国王宫中骄傲的风国小公主第一次在自己父王面前哭闹,誓死不要嫁来巫国的情景。
往事历历在目,竟如一个轮回般。当年的风南嘉,最终也屈服了,不是么?
待含山公主离去后,隐梅看巫后神色含伤,低声道:“公主,要不要奴婢悄悄将风国使臣带过来?”
巫后沉默了片刻,终是摇头,道:“还不到时候,再等等罢。若非壁亭大败,哥哥也不会这么快便急着向巫国求亲,我了解哥哥,他既然出此下策,必是风国将有大难。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妹妹无用,护佑不了风国。”
隐梅看了看四周,悄声劝道:“公主夜跪垂文殿,苦求王上,已经尽力了。若非……若非东阳侯擅自用兵,也不至如此。”
巫后此刻已经恢复了淡贮容色,待对镜理好妆容,才道:“此言差矣。东阳侯拿下乌岭,于巫国而言,乃是大功一件。所以,王上只会赏,不会罚。我听说,除了南相之外,其余朝臣,都是奔走欢呼,可见东阳侯劳苦功高。”
隐梅替巫后插上一支金色步摇,道:“公主说的是,不过,兵主凶,东阳侯犯了兵家大忌,心里恐怕也不好受。而且,朝中有臣子违抗王命,朝臣们竟然唯有一人数其过,君威何在?奴婢倒真有些糊涂。”
巫后抚着那支步摇,没有说话。
六月二十九,东阳侯返京。东阳侯府朱门大开,阖府迎接老侯爷归来。
东阳侯夫人彭氏已然银丝满头,只一心礼佛念斋,并不打理家事,如今,侯府的女主人则是季宣之妻,巫王之姊,当朝柔福长公主。侯府一切大小事务,应酬往来,均靠这位长袖善舞的长公主掌管。
彭氏由柔福长公主搀扶着,遥遥望见数骑朝侯府方向而来,手心竟是出了些汗,柔福长公主连忙劝慰,道:“母亲不必忧心,不会错的。”
彭氏点点头,那数骑已然到了府门口,一个白袍少年当先翻身下马,冲至二人跟前,神采飞扬,道:“奶奶!母亲!”
“哎呀!这是剑儿!都长这么大了!”彭氏又惊又喜的将孙儿搂在怀里,眼中泛出泪花儿,一旁的柔福长公主多年不见爱子,亦是双目泛红。
季宣紧跟着而来,先拜见了母亲,方才走到长公主跟前,执起长公主双手,情意温存,道:“柔福,这些年,辛苦你了。”
经年分离,相思最苦,柔福长公主哪里经得起如此场面,当即泪盈于目。
季礼见这情景,大是不满道:“你们这些女人家,明明是团聚的好日子,哭个什么劲儿!”
季剑听得一乐,长公主这才擦了擦眼角,整理裙裾,上前盈盈拜道:“柔福见过父亲,父亲可大安?”
季礼连忙让儿媳起身,道:“好得很!柔福,宣儿说的不错,这些年倒是苦了你。”
柔福长公主温婉含笑,道:“这些都是柔福应该做的。”抬首间,长公主才看到站在季礼身后的黑衣少年,乍见那眉目,猛地一惊,道:“这是……”
黑衣少年上前一步,拱手道:“末将九辰,拜见长公主殿下。”
“九辰?”长公主念着这个名字,神色古怪,季礼已然道:“忘了与你介绍,这是我麾下黑云骑小将军九辰,此次受王上诏令,随我回王都面君。”
柔福长公主这才恢复常色,道:“原来这就是声震剑北的黑云骑主帅,只听说是位绝世将材,没想到年纪如此小,柔福倒是久闻大名。”
此时,季剑已然拉着彭氏来同季礼说话,众人寒暄过后,便由长公主引着一路入侯府用饭休息。其余人皆有住处,唯有九辰需要安排。季剑执意要九辰与自己住在一起,长公主却不许,另在兰苑为九辰准备了住处。
入夜,九辰正临窗而立,阿蒙已然扑着翅膀落到他的臂上,骄鸣几声。九辰取下竹管,笑道:“是阿隽来的消息,阿蒙,辛苦你了。”
阿蒙抖了抖鹰爪,如同领主一般昂首将这陌生的房间巡视一圈,显然极是受用。
然而,看完竹条上的内容,九辰却是微微锁眉,然后寻了笔,在竹条反面写了一行字,重新装好竹管,道:“好阿蒙,去找阿隽吧。”
阿蒙不满的将头扭过去,直到九辰将它头上灰羽抚了许多遍,方才不情愿的展翅而去。
不多时,季剑从兰苑后墙翻了过来,看到九辰正坐在窗上对着夜空出神儿,忙摸了过去,道:“阿辰,快下来,咱们去丹青坊喝茶去。”
九辰瞥了季剑一眼,悠悠道:“没想到,少将军在自己家中还要做贼。”
季剑嘿嘿一笑,道:“还不是奶奶他老人家总唠唠叨叨个不停,我耳朵都快要被磨出茧子了。丹青坊的茶戏马上就要开始了,咱们快走!”
丹青坊号称巫国第一雅地,坊内挂满各色丹青,俱是名家珍品。而所谓茶戏,也不过是一种斗茶的游戏。丹青坊内的茶会每月三次,胜者便可免费获赠一副传世丹青。据说,丹青坊内隐藏着巫国最负盛名的茶师,所有参赛茶品,均由他们品评。
季剑不过为凑个热闹,对斗茶本身倒无甚兴趣。在他眼中,唯有烈酒可称得上饮品,再上等的茶都是索然无味,因而只与九辰捡了个僻静处坐着远远观看。
九辰看了几眼场内,道:“没想到,如今,沧冥竟已开始流行黑盏。”
果然!
季剑紧盯着九辰,哼道:“我早就觉得你不对劲儿了,阿辰,你果然不是第一次到王都。快跟本少将军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难怪那日爷爷一提回王都你反应那么大。”
九辰摇首,道:“无事。”
季剑微带怒意:“你骗不过我,自从回到王都,你整个人都奇奇怪怪的。你要是不肯告诉我,就是不把我季剑当兄弟!”
九辰沉默了片刻,道:“我有一个哥哥,自幼身陷囹圄,关押他的人,是个朝中大官,势力非常大。我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变得足够强大,拥有力量与筹码与那个人对抗,将他救出来。可惜,还是差了一步。”
季剑睁大眼睛,结结巴巴的指着九辰:“阿辰……你竟然还有哥哥。”语罢,忽转愤怒,咬牙道:“所以,你才去投军,对不对?!哼!气死我了!国君脚下,竟有人如此目无王法!阿辰,你快告诉我,究竟是哪个大官,我去踢了他的老巢!”
九辰只能道:“他并不在巫国,何谈对抗?”
季剑猛地一敲脑袋,道:“他是风国人,对不对?”
九辰并不回答。
此时,却有一个长史打扮的人陪着一位中年男子进了丹青坊。那男子八字须,国字脸,复袍束冠,神色倨傲的行到茶戏处,嗤笑道:“当今四国,风国世子善骑射,楚国世子多文采,便是最无用的淮国质子,亦各有所长,偏偏只有巫国世子是个病秧子。起初,本史尚有疑惑,不过到此处一观,才发现原来巫国人竟是尽皆崇尚如此无趣无味之物,倒与你们那恶病缠身的倒霉世子颇为相似!”
此言不仅饱含挑衅,更是极尽侮辱,整个丹青坊顿时鸦雀无声。同来的司礼部长史暗暗抹了把汗,道:“使臣大人既然嫌此处无趣,不如咱们换别处逛如何?”
那男人非但不领情,反而一脸讥讽,道:“长史大人莫不是怕丢了巫国颜面?”
季剑早已气得砸拳,幸而九辰拦住,道:“若我没有猜错,这便是前来求亲的风国使臣,你若动手打了他,他是伤是残倒不要紧,只怕剑北又要不安宁了。”
季剑这才憋住一口气,道:“你怎么知道风国使臣前来求亲?”
九辰不咸不淡道:“猜的。”
季剑撇嘴:“信你才怪!不过阿辰,虽说咱们那位世子殿下是个病秧子不假,可也不能便宜了这个混蛋呀!”
“那是自然。”他话音方落,那风国使臣头上的高冠猛然朝着丹青坊大门飞了出去,那使臣顿时披头散发,被这力道带的脚底一滑,一头载到了茶碗之中。同来的长史见状,连忙上前搀扶,那使臣甚是狼狈的从茶案上爬起来,从头到脚,尽是被茶水打湿,头上面上还沾满了各色茶叶,形容甚是滑稽。
整个丹青坊蓦然一阵爆笑。
那风国使臣又气又羞,也顾不得寻找发冠,便捂着头狼狈而逃。
季剑更是笑得前俯后仰,道:“我的好阿辰,干得真是漂亮!”
而风国使臣于朝上向巫王哭诉丹青坊惨烈经历,要求查封丹青坊,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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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垂文面君
巫国王都沧冥共开十个城门,东西各两个,南北各三个。(
www.qiushu.cc 无弹窗广告)其中,宫城位于沧冥东部正中,城四周筑有围墙,四方各开一门,正西文德门为宫城正门,巫王宫便坐落于宫城之中。宫城之西为朱雀大道,百官衙署分布于两侧,亦有城墙相隔。朱雀大道之西为西市十二坊,是商贾及王族官员府宅集聚地。沧冥商业区则主要集中在南北两市。
昌平十二年六月二十九,夜,正当丹青坊一片混乱时,却有三人三骑拐入西市安巽坊内。
为首的年轻公子抬首望着匾额上的“世子府”三字,纵横挥洒,笔力遒劲,气势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