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九十九
魏姝睁开了眼,不是嬴虔腹中那漆黑冰冷的房顶,不是肮脏的黄泥土道,是帷幔指成的帐顶,上面垂着一个五彩穗子,穗子上结着碎璎珞。
她的每一块骨头都在疼,她扭过头,看见那熟悉的摆设。
她原来是回到了华昭殿。
是怎么回来的呢?
她并不知道,她只觉得心中有些空落,她拿手摸了摸自己小腹,什么也摸不到,应该是没了,她并不确定,但还是觉得悲伤和空虚。
燕宛端着药碗进来,见魏姝正费力的靠着引枕起来,立刻变了脸色,上前去扶魏姝,说:“夫人别乱动了。”
魏姝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很柔,她说:“我的孩子呢?”
燕宛被问的一愣,然回身取药碗以掩饰自己的窘迫,说:“夫人先服药吧”
魏姝垂了垂眼眸,看着那黑糊糊的药汤,说:“这是什么药?”
燕宛说:“养身子的药”
魏姝出神的看着那药汤,然后又说:“我孩子呢?还在吗?”
燕宛泄气一般把汤药碗放下,她不敢看魏姝,因为这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太过残忍,她说:“不在了”
魏姝淡淡地哦了一声,倒也不见悲戚,也不见嘶喊痛哭,只是眼睛很忧伤。
燕宛又举起了药碗说:“夫人把药喝了吧,好好调养身子,以后还会再有的”
魏姝没喝,又怔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说:“挺好的”
燕宛说:“什么挺好的?”
魏姝说:“孩子没了”又重复地说道:“这样挺好的”
她和嬴渠的孩子没了,她反倒觉得轻松了,她不用生他的孩子,不用对不起魏家,也不用对不起魏娈,她不用再受良心上的折磨,挺好的。
他们之间没了纠缠,以后也好狠心分开。
然而下一刻,她又哭了,像是眼泪无声的流了出来,接着就喉咙里就发出了呜咽的声音。
那是她的孩子,她根本就不想失去那孩子,那孩子是她最后一个亲人,她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一无所有,如飘零的落叶枯草。
这一辈子从出生到现在,她不断地在失去,直到失去了一切,直到只剩下她自己,剩下这条不值钱的贱命。
燕宛也哭了,她抱住魏姝的头,两人哭成了一团,燕宛哭道:“夫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夫人,您一定要振作。”
会好起来?
不会了,再不会了,她就是个失败的人。
魏姝忽的抬起头,眼睛冷的像是冰,寒的像是刀,她说:“君上呢?他在哪里?”
燕宛说:“君上正在政事殿审问大庶长”
政事殿
嬴虔和蜀女已跪在地上,嬴虔的脸上并无半点悔意,反倒很决绝,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而嬴渠的身子是冰的,眼睛也是冰的,他的手紧紧的收拢,他看着嬴虔,看着他的兄长,他怕自己会遏制不住这杀掉嬴虔的心,他必须要保持冷静,他说:“你告诉寡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的声音在抖,牙齿也在抖,手指攥的发白,他努力的让自己的身子,让自己的心往下沉。
嬴虔没有说话,异常的平静,平静到眼里像是一汪死水。
嬴渠说:“你犯的是死罪,寡人现在就可以将你车裂!”
嬴虔还是沉默,身子一俯,稽首在地,仍是不说话。
嬴渠怒了,他从矮案前起来,走到嬴虔的身前,他的声音不自觉的高了,他说:“你就这么想死!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是寡人的兄长!为什么偏要置寡人的子嗣于死地!”
嬴虔仍是沉默,他不想辩白,事是他做的,他任凭发落,腰斩也好,车裂也罢,总之他不畏惧死亡。
他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可惜少梁开战在即,可惜他不能再去沙场之上斩杀那些魏国敌军。
他想,他应该是死在战场之上,马革裹尸,血洒疆土,不过他不后悔。
嬴渠的声音低了下来,冷声说:“是因为芈氏吗?”
嬴虔身子一震,他不知嬴渠怎么就突然的提起了这件旧事,他抬起头来,想起了芈氏,想起了芈氏死时的样子。
……
“嬴虔,你这是弑母,你帮着嬴渠杀了自己的母亲!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
她阴森恶毒的诅咒声在耳边犹存。
他会报应的。
他当年不忍心联合楚人夺走嬴渠的储君之位,他当年坐视嬴渠杀了芈氏,而如今这把屠刀就架到了他自己的脖颈。
瞧瞧,这难道不是报应吗?
可是嬴虔不后悔,他不会伤害自己的弟弟,不会夺走他的国君之位,如果再有一次,他还是会由着嬴渠毒杀掉芈氏。
嬴虔,他也是个疯子,不然何以忠君爱国至如此地步。
嬴渠重复道:“兄长,是因为芈氏吗?因为寡人杀了她,所以兄长记恨至此。”
嬴虔有些错愕,又有些痛苦。
不是因为芈氏,他从来都没有因为芈氏的死而憎恨过嬴渠,更不会想去伤害嬴渠。
他若是想伤害嬴渠,他若是生了一点点怨恨之心,当年他就可以杀了嬴渠,他不舍得杀嬴渠,因为嬴渠是他弟弟,最喜爱的弟弟。
嬴渠的声音已有些悲凉,他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自己最信任的兄长背叛,他说:“你可以恨寡人,可以来杀寡人,又何必报复在寡人的妻儿身上。”
嬴虔只是摇头,痛苦的摇头,嬴渠不懂他,不懂这一刻为人兄长的心,嬴虔忍受不住了,声嘶力竭的喊道:“我没有!嬴渠,你忘了君父的遗命了吗?那个魏女不能留!那个魏女的孩子更不能留!嬴渠,你都忘了吗?”他没有再叫君上,而是大声地疾呼嬴渠的名字,嬴渠啊,他的弟弟,怎么就能糊涂到如此地步!怎就能到连君父的遗命也不顾的地步了!
嬴渠更加痛苦,一边是手足兄弟,一边是亲生骨肉。
他清楚,当年嬴虔不是不可以夺走储君之位,也不是不可以保下芈氏的命。
可嬴虔没有
甚至都没有替芈氏求过一句情,这些年来,嬴虔也一直都在拥护着他,即便他杀了嬴虔的生母。
这样的忠诚要何以为报!
他看着政事殿的油灯,看着政事殿光滑的石地,他觉得自己就要崩溃,就要被逼疯。
嬴虔的眼睛亦是发红,他说:“君上无需为难,臣甘愿一死!”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铁符双手呈上,说:“臣恳请将兵符归还君上!”
嬴渠笑了,是苦笑,喉咙里都是苦的,他说:“甘愿一死?归还兵符?少梁一战在即,你这是在威胁寡人吗?”
嬴虔没有说话。
倒是蜀女膝行到嬴渠脚前,拉扯着嬴渠的衣角,声音颤抖地说:“君上,君上,夫人滑胎与我夫君无关,药是被调过的。”
她从怀里拿出一块纱布,颤抖地呈给嬴渠,证明道:“夫人喝的不是滑胎药,这是安胎药,这是药渣,君上可以命人查,夫人滑胎和我们无关的,君上留我夫君一命吧。”她匍匐在地上恳求。
嬴虔怔了一下子,愣愣的看着蜀女,是震惊是愤怒,然后一巴掌扇在了蜀女的脸上,蜀女被打的跌坐在地,疼的呜呜捂脸哭。
嬴虔怒不可遏的骂她:“你这个贱人,你竟然敢换药!你竟然敢换药!”
他不信,这个逆来顺受的蜀女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自仗有了身孕,就如此猖狂。
蜀女哭道:“夫君,我们也有孩子了,您就不能为我们的孩子积点德吗?”
嬴虔气的发抖,说:“积德!积德!我把你肚子那孽障一块杀了!”他说着就挥舞着铁拳,要去撕扯她,殴打她,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到了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上。
蜀女尖叫躲避着,护着自己的小腹。
嬴渠冷声说:“够了!”
够了,简直一团闹剧,他不想再看了,他只觉得头痛欲裂,他揉着额头,冷声命令守卫道:“把嬴虔关入大牢,刖其双臂,幽禁于北地罍沙宫,终生不得放出。”
守卫诺了一声,将嬴虔和蜀女一并带走。
人走了,殿也静了,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
嬴渠看着昏暗的政事殿,没有点灯,一点点靠坐在软垫上。
什么手足兄弟?
到最终还是免不了互相残害。
他沉默着,看着漏刻里的水,听着滴答的水声,然后闭上了眼。
儿时的事,他大多都记不清了,但他还清晰的记得,他那时骑坐在嬴虔的肩膀上,记得嬴虔教他射箭,教他骑马,他们去一起去栎阳的林子里猎野兔,一起去山间河水里洗澡。
过去了,都过去了,烟一样的挥散空空。
……
所谓国君,所谓寡人,就是要踩着血脉亲人的尸体,沾满手足兄弟的血。
……
燕宛端起汤药哄着魏姝喝,然而魏姝动也没动,垂着眼眸直勾勾的看着床榻上的被褥,任凭燕宛苦口婆心的劝她。
燕宛劝了一会儿,见她无动于衷,也不知如何是好。
正为难时,嬴渠来了,他的脸色也不好,惨白的,眉头微微皱着,他拿过燕宛手里的汤药,让燕宛退下了。
随后他坐在了她的床榻边,舀了一勺汤药,抵到了她的唇边,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长一阵子,魏姝还是没有喝,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她只是发呆的看着被褥,眼睛浑浊,没有神,那大概是行将就木的老朽才会有的眼睛,
嬴渠收回了手,将药勺放回了药碗里。
魏姝说:“嬴虔呢?”声音嘶哑难听,她说着,扯动了干裂的喉咙,一股血腥气涌了过来。
嬴渠说:“刖了双臂,关去了罍沙宫。”
魏姝的声音非常的阴冷,她说:“杀了他,他害死了我们的孩子,你怎么不杀了他?”
嬴渠已经惩罚了嬴虔,他不能,也不会杀了嬴虔,他说:“他喂你喝的不是滑胎药”
魏姝笑了,说:“可若不是他,我的孩子也不会没。”她忽又变了脸色,换上了一幅可怜的样子,黑色的眸子里也涌出了泪,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她去拉他的手,说:“君上,还记得吗?君上说过要保护我们母子。”
因这一句话,嬴渠的心就像是被滚烫的铁刷子刷,刷掉一层皮,漏出模糊的血肉,他自责,他为难,痛苦的像是窒息,他第一次把头埋下,第一次卑微又自责,他说:“是寡人错了”
魏姝不依不饶,说:“那是我们的孩子,君上,我们的孩子被嬴虔给害死了。”
嬴渠抬起头来,他的头痛得像是斧凿,他说:“寡人已经刖了他的臂,也将他幽禁在北地,你还想让寡人如何?”
她还想让他如何?他做的已经够了,仁至了,义也尽了。
魏姝声音嘶哑,她扯着他的手,低沉地说道:“杀了他,君上,您替姝儿,替我们的孩子杀了他!”
嬴渠痛苦的摇头,眉头皱着,他说:“你不要逼寡人”
霎时间,魏姝想要笑,想要放声的大笑,他不忍心杀了夺走她孩子的嬴虔,却忍心杀她那毫无过错的可怜的妹妹。
魏娈死的那天是她大婚的日子!她还穿着大红色的嫁衣!
这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笑,更可悲的事了吗?
她想,或许对于一个国君来说,魏娈那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根本算不得人,不仅算不得人,连狗都算不得,只有国君的兄长才算是人,
而她自己呢?
也算不得,至多算是他养的一条狗,她腹中的孩子亦不算人,死了也就死了,他不会想要给她讨公道。
她已经钻进了死胡同里,偏激的想要嬴虔偿命,所以她什么也看不到,看不到嬴渠对她的袒护,看不到嬴渠对她的退让,她能看见的,只是自己所受的苦,和嬴渠所犯下的错。
她恨嬴渠,以前有多爱,有多眷恋,此刻就有多恨,可是她不能将这些怨恨的话都说出来,她只能深埋起来,她迟早要都讨回来,替魏家,替她自己,和那无辜的孩子。
但她还是忍受不了,她必须要喊些什么,不然她会疯,她道:“你说啊!我到底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重罪,何以从十二岁那年就让他就想要我的命?我没有杀过人,我的手上从没沾过一滴血,我一心效忠秦国,你说!我到底是犯了什么罪!”她说道最后,彻底的吼了出来。
然后她转过身子,她不再看嬴渠,他那张清俊的面容,现下只让她心生厌倦,她看着床榻里面的垂下的帷幔,冷声说:“君上,你走吧,我累了,想歇一歇。”
嬴渠在她床榻边坐着,垂着眼眸,他想说什么,然而话到了嘴边,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他看着她瘦弱的身子,看着她披散的长发,手伸了出去又收了回来。
他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因为不管他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他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起身离开了。
……
这事很快的就在秦国传开了,不为了别的,秦人都觉得大庶长这位子邪门,自公子渠继位以来,这才几年的功夫就换了三个大庶长,还都是嬴氏宗亲,结果死的死,不死的,也成了残废,但现在就彻底的空了下来。
而对于嬴虔这个人,秦人们都觉得惋惜,老秦公的长子,骁勇善战的虎将,二十岁首次出征,就在石门枭首六万。
结果呢?落得个这样凄惨的结局。
刖去双臂,囚禁去罍沙宫,这样活着同死又有什么区别,秦人们不禁唏嘘,他们这个秦公,心可真够狠的,真乃刻薄少恩之人。
然而秦廷上却毫无波澜,朝臣们依旧举着笏板上朝,例行每日的禀报。
秦公呢?仿佛也与以往没什么不同,只是脸色苍白,眼睛时而浑浊无神,身子较以往消瘦了些,除此倒也不见什么异样。
几日下来,朝臣们觉得奇怪,他们以为是嬴渠对付嬴虔是为了宗室,就像对付嬴瑨和嬴伯一样,然而却不见有什么动静,照理,哪怕再小的一颗石子扔进水里,也该有几圈水波涟漪才是。
日子平淡如流水,然而就在八月四日这天,嬴渠脑中的风涎又犯了,他上朝的时候面色就不妥,惨白的,眉头拧着,他每听一会儿,就得拿手按着额头,看起来痛苦得不行。
朝议到一半,他就退了朝,从矮案边起来,人往一边倒,不等走下高台,只听哐的一声巨响,他就栽在地上,眼睛也闭上了。
廷前臣工的脸都吓的没血色了,寺人们一窝蜂的将嬴渠扶回了侧殿。
秦公这一昏就是数日,早朝也是数日没上,只有上奏的竹简照常一箱箱的搬进了修居殿,然而却只见进的不见出的。
臣工们之间就开始传播何种流言蜚语,有传秦公是因为嬴虔一事病重,又有传是因为魏国那个妖女的。
总之,秦公没有子嗣,万一这一病不起可就糟了。
而现下献公时的公子死的也都差不多了,就连嬴虔也被刖了双臂,正在罍沙宫里发着高烧,挺不挺得过去都是一说。
倘若秦公真的撒手人寰,秦国这摊子要交给谁来料理?
华昭殿
魏姝的身子养的差不多了,但她不出殿,甚至不出屋,就窝在那方寸大的地界,除了睡觉,就在矮案前看书简,时而无聊的紧,她就看着窗外发愣。
虽是发愣,却也不是一无所获,她发现华昭殿的屋檐上筑了个鸟巢,里面是一窝小黄鸟,应该是刚出生的,一只只脆生得很,叫声是“啾啾”的。
尤其当母鸟带回小肉虫来,那叫声更是脆亮,一个个毛绒绒的,可爱极了。
魏姝看着,不自觉得就想,若是她得孩子生了下来,也该是这么一幅可爱的小模样。
想罢,又觉得自己是疯魔了,痴魔了。
燕宛端着吃食进来时,魏姝就正爬在窗子框上,将头探出去学小鸟叫。
她啾啾的叫几声,那头屋檐上的小雏鸟就啾啾的叫几声,像是唠嗑解闷一样。
燕宛说:“夫人,该用膳了”
魏姝还是不动,趴在窗子旁,说:“放那吧”
燕宛把吃食放下,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倒是支支吾吾的欲言又止。
魏姝也没撵她,过一会儿自己就坐回到矮案边,用木勺搅和着热羹。
燕宛说:“夫人,君上都昏迷有十数日了。”
魏姝脸上刚有的那点笑意忽的就没了,她看着碗里的热羹,也不说话。
燕宛不知道魏姝在想什么,有些恳求地说:“夫人,君上身旁都是奴婢寺人,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又说:“夫人不要再为嬴虔的事为难折磨君上了。”
燕宛见魏姝仍是沉默,跪坐在她身侧,说:“夫人,君上待夫人不薄,但凡君上能给的,都已经给了夫人,但夫人,君上他终究不是寻常人家的丈夫,他是个国君。”
魏姝将手里的木勺扔回了羹碗里,她的神情很平静,她并没有因燕宛的话而有所动容,她不爱嬴渠了,不爱了,就像是一汪死水,她的心不会难过,亦不会因这几句说词而感动不已,她只是起身,淡淡地说:“走吧,去一趟修居殿”
话里带着叹息,像是迫不得已,心不甘,情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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