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自迷蒙
    五月风清云薄, 天幕湛明,隐有热浪浮动。恰是蚕丝海棠弥艳玲珑期,香雾幽浓, 顺热度绕满整个院落。
    阁楼边角的临水宽台上, 司檀低着头,手中剪刀来回舞动, 正凝神聚气地,与一张巴掌大的红纸较真。
    木缘与卓焉托腮围坐在一侧, 看得眼花缭乱。面面相视之后, 又默然无言地添一盏新茶。
    夫人已经憋着气剪了六张小像, 泡好的花茶也不喝,甜点也不吃,这么闷头剪着侯爷,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木缘微叹一口气,再侧过脸看了卓焉一眼。
    卓焉无奈摊手。侯爷惹小姐不高兴,小姐若不自己消气,她也没有办法。
    恰好顾嬷嬷来此, 还端了碟粉香芙蓉糕。想着司檀爱甜食,才新做的,好拿来给她尝尝。
    缓步行过木桥, 远远便见司檀独自一人,背对着缩在临水宽台的角落,不声不响的。婢子木缘、卓焉守在两侧,时而瞟一眼过去, 窃窃低语两句,又都默契地没有搅扰。
    顾嬷嬷拧着眉头,左右看看,心里确认:今日的夫人……好似不太高兴。
    因往常她来,两婢子相互打趣,院中气氛都热闹的很。偶有侯爷在时,阁楼里外安静,夫人大多时间都赖在他身旁。可只要一瞥见她来,便喜滋滋地跑出相迎。不待她将甜点搁在案上,便嘴馋地随意抹一把手,眯着眼睛就要去偷尝。
    今日,她却是反常。恍若被晒蔫儿巴的小树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耳朵。本就小小的身子,缩在角落里,像是被人欺负了的猫儿。就连那头油亮的青丝,都像是去了水分般,干瘪瘪的。
    这样可怜兮兮的模样,顾嬷嬷心生悯意。她递了个颜色给木缘,欲问她到底发生何事。木缘涩涩偷瞄一眼正在闷头挥舞剪刀的司檀,脸颊泛起微云,摇摇头,不好作答。
    顾嬷嬷又去看卓焉,卓焉绷着嘴巴,同样摇头。
    顾嬷嬷悄声将糕点搁在案上,探过头看了一眼司檀手中未完的小像。“我拿了芙蓉糕,夫人尝尝?”
    “不吃!”司檀气呼呼地侧过脸应了一声,便又继续动着剪刀。
    就这凑近的短促一瞥,顾嬷嬷夺下司檀手中的剪刀,惊声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嬷嬷问的怎么了,自是她嘴巴上那块红肿。
    不止嘴巴,她的耳朵、颈子,哪哪都有。像是浇了辣椒水,又像是被热水烫了。火辣辣的,除了疼,还羞人,她都没脸见人了!
    “被狗啃了!”
    司檀羞怒吼了一句,缩缩脖子,将衣领扯的高一点,也好将脖颈上的小蔷薇掩盖起来。若是再扯高点就更好,把头包起来才够。
    “都要流血,快来,让老奴看看。”
    顾嬷嬷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司檀红胀的圆脸,像是炸透了的小龙虾,咬上一口都能吃。
    “不要。”她慌忙抿起嘴巴,忍着微痛,将剪刀重新夺了过来,继续去戳那张可恶的脸。
    闻亦,就是一只窖藏多年的包菜,从里到外都坏透了!
    又臭又坏。
    她越想越羞,越想越恼。脸颊上的白腻清透被遮的严实,被一重又一重的胭红取代,而后肆意漫延。至耳朵处晕开,再往脖颈里钻去。
    真以为她被狗咬了,顾嬷嬷还想要继续查看。卓焉啼笑皆非,拼命与她使眼色,手也没闲着,小心扯着她的袖子,提醒她不许再继续问下去。
    顾嬷嬷怔愣片刻,终是明了……夫人这样小的年纪,也难怪会羞的脸红。她真是老糊涂,这种夫妻间的事,哪有硬问到底的?
    反过来想想,侯爷与夫人的感情可真好。
    就先没几天,她午后照常来此教夫人剪纸,刚至木桥南端,远看见侯爷将她抱着,看那样子,应是在给说故事。夫人躺在他怀中,拽着他的手,乖顺阖眸,安静慵懒地像只吃饱了不愿挪窝的兔子。
    侯爷说着故事,还不时地低下头亲一口。每每想起,她除老脸臊红之外,又禁不住要为夫人感到高兴。有这样悉心周到、温柔多情的夫君,真乃幸事。
    不过夫人心好,秉性纯良至真,这幸事,更应是她该有的。
    顾嬷嬷挪身过去,将案上糕点往司檀面前又推了推。视线延伸至她颈间,见星星点点的红梅绽的妖娆。再慢移到她紧抿的唇瓣上,红肿难隐,绷多紧也能看到。
    夫妻感情再好,也不能这么咬!顾嬷嬷轻声哄道:“夫人歇会儿吧。”
    司檀仍旧低头忙乎,根本不应。
    顾嬷嬷转向木缘与卓焉,见她二人皆是无可奈何,只得静下等着。
    若按之前,有侯爷在,夫人根本没有机会生这样久的气。今日是二十七,乃夫人生辰,更是不会。可城中传来密信,管事匆匆唤侯爷前去,侯爷没能将她安抚好便离开,夫人心中存怨,自然得自己消了气才行。
    茶色渐暗,木缘不动声色地又换了一盏。
    也不知过了多久,司檀将闻亦讨厌的模样剪够了。脸上云霞转淡,微吐口浊气,道:“好了。”
    口中只要说好,便不再生气。司檀将整整十张小像理好,依依过目之后,再拿红纸剪一道记号,将其外包起来。
    闻亦,真丑。剪了那么久,手中被纸染红了。司檀低头看着,腹诽几句,将那包小像压在剪刀下。她要将它们一并存起来,待哪天有空,叫闻亦好好“欣赏欣赏”自己的坏模样。
    三人见此,相觑偷笑,又各自忙碌着。拿帕子,端水。
    心头雾气散去,司檀笑颜缓归。擦了手,迫不及待地捏起顾嬷嬷端来的芙蓉糕。粉粉嫩嫩的糕点,看起就甜乳松软。
    “真好吃!”她禁不住赞一句。
    顾嬷嬷慈声笑着,“夫人喜欢,就多吃几块。”
    “你们也尝尝。”有好吃的喂饱肚子,什么气也得散。司檀甜甜地眯起眼,招呼着与她们一起分享。
    小姐这馋猫。卓焉笑笑将盘子推过去,“我们都不喜甜食,小姐还是自己吃吧。”
    司檀将手中的半块塞进嘴里,歪着头道:“木缘也不喜欢?”
    木缘点点头。“都是没福气的,这么好吃的都不吃。”司檀低低嘟哝着,再捻一块。
    被闻亦气饿了,得多几块才能补回来。
    见她又开心地挤出梨涡,顾嬷嬷受了传染,也跟着弯起嘴巴。无意转过头,见红纸底层像是压着一张剪好没多久的纹样,她笑着将其抽出。
    “这是夫人自己剪的?”顾嬷嬷翻来翻去地赏看,口中夸道:“夫人已经可以自己摸索着学了,又进一步。看看这善财童子,剪的多有样子!”
    “这是善财童子?”司檀一惊,囫囵咽下口中的甜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我之前见窗柩上贴着一对儿胖娃娃,应是嬷嬷剪的。觉得好看,就自己试试。”
    “光是听名字,就知道是个吉利的。”她自嬷嬷手中拿来,摊开在案上,面上盈然笑意,宛若旭日当空,妙目紧盯着童子极乐常开的嘴巴,止不住低声念念叨叨。
    卓焉掩唇嘻嘻暗笑,“小姐,奴婢都知道这叫什么,您竟当他是个胖娃娃。”
    她不是没见过么,有什么稀罕!司檀绵绵的白她一眼,引得三人欢喜大笑。
    这样讨人喜爱的夫人,顾嬷嬷深觉亲切。摸着案上摊开的童子,敛笑道:“夫人过了今夜,就十六岁了。与侯爷感情那么好,当生一个胖娃娃,好让着冷清清的院子热闹热闹才好。省得自己看着童子的模样动剪刀。这剪的再好,哪有自己生的亲。”
    “嬷嬷说的是啊,夫人,是该为府里添个娃娃。”不知怎地,木缘也开始附和。
    这样一开了话头,就没完没了。尤其是卓焉,好似比起让她自己生都激动。司檀脸皮如丝纸,薄而不经磨。被左一句右一句的打趣,瞬间面红耳赤起来。
    同样的话,太后也说过。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前,若不是今日提起,她都不怎记得。且太后说的委婉,不像嬷嬷,那样直白地就讲出“生娃娃”。
    司檀觉得羞死了,比被她们灼灼盯着嘴巴看都羞。脸上的火辣再次席卷,且愈发汹涌,不可阻挡。
    三人讨论娃娃,顺理成章又明目张胆地当着司檀的面聊带娃的事。司檀更是无地自容,头垂的越来越低,不敢想孩子的事情,更不敢瞧她们。
    视线缓移,至笑颜乐绽的善财童子脸上,司檀怔怔停留,犹疑、迷茫、扭捏,又隐隐溢有眸中期待。
    怎会有期待?她慌忙挪开,躲躲闪闪不敢再看。
    可又不由自己的,想要探知透彻的欲念越来越强,强到令她不容忽视,且远远盖过了她的不好意思。
    待三人欢聊的热度微降,司檀反复迟疑,方颤颤巍巍道:“嬷嬷,那娃娃,是、是怎么生的呢?”
    “娃娃……”三人静默,嬷嬷更是僵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生娃娃,这叫她如何解释?嬷嬷为难的看了看木缘,又将目光落在卓焉身上。她们二人未能嫁人,怎会知这种事?顾嬷嬷无奈,脸上微晕开一团稀薄红雾,颇感为难地转向司檀。
    恰与司檀殷切求知的明眸相撞,顾嬷嬷张了张口,也没能说出个一二来。
    卓焉好奇伸长脖子,道:“小姐,成婚之前,夫人不是请了教习嬷嬷,教过小姐如何才能有孩子的事情吗,小姐难道忘了?”
    “成婚之前?”司檀脑中费力搜索良久,仍不得答案。摇头,“没有啊。”
    “怎么会没有?”顾嬷嬷也是疑惑。
    凡女子出阁,不分阶级,均要教习新婚如何行房。大户人家一般会请专门的嬷嬷前来指导。平头百姓花不起银子的,也要由自己母亲启蒙。此已成俗,又并非难以启齿,如何无人来教夫人呢?夫人母家家世不差,如今成婚一年,却连这个都不知,顾嬷嬷自是不信她说的。
    司檀再次遥遥头,红着脸,肯定又坚定道:“是真没有。”
    她面上不像有假,顾嬷嬷更是被疑云环绕的分不清虚实。
    “不对。”卓焉使劲回想,说:“奴婢记得小姐成亲头几天,教习嬷嬷与夫人将您带进内室,说要教什么礼,奴婢当时在屏风外等着,没记错的啊!且夫人过后还交给小姐一个匣子,说是洞房之夜要用……”
    “你说、那个?”司檀回忆起,脸颊嫣红嫣红的,可还是尽力平复扑通扑通乱撞的下心脏,踟躇犹疑良久,才支支吾吾道:“是有。可嬷嬷摆弄着教的那些,我、我都没用上。”
    三人闻此言,瞠目不已,打量司檀时,就像是遇上怪物。司檀本就觉羞于直言,被这样看着,更显无措。
    确实没用上。她记得那天嬷嬷们围作一圈,一会让她躺,一会儿让她趴,这样那样各种摆弄的她心烦。她敷衍到不愿敷衍,嬷嬷说她不可教也,还因此赐了好几木尺。
    想想就觉得又挨在自己身上,可疼了。
    “夫人莫不是……与侯爷还没圆房吧?”顾嬷嬷忽地因自己的这一猜测讶然张开嘴巴,又震惊又觉难以置信。
    司檀冷颤一下,回神疑问:“圆房又是什么?是嬷嬷教的那个吗?”
    顾嬷嬷被她问得无言以对。想想侯爷与夫人的感情,院中仆役凡是见过的,哪个不赞一句“好”。可他们成婚近一年,夫人竟连何谓圆房都不知。哪有这样做夫妻的?
    顾嬷嬷:“教习嬷嬷教过的,夫人一点点都没用上?嫁妆画、陶瓷小人儿,一个都没吗?”
    司檀迷蒙抖抖脑袋,是为否认。可忽然脑中蹦过书房里突然被人换过的画,以及……庆和殿外那一幕。她似乎,又有点儿明白嬷嬷口中的“圆房”是为何意。
    是要像那样的吗?
    可母亲给的匣子一直在库中放着,嬷嬷教的那些……也没机会用上啊?
    好容易平静下来,顾嬷嬷这下是真切确认:夫人目前还是一脸懵懂无知,定然是不会假了。
    木缘似疑非疑、似惊非惊道:“可是,夫人与侯爷已经……”她不知如何描述,茫然扫一眼司檀肿胀的嘴巴,蹦出几个字说:“已经、那样了。”
    百思不得解,卓焉蹙着眉头,半开玩笑地说道:“我看,咱们还是别奇怪了。侯爷定是觉得我家小姐太小,左右都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不好下手——”
    说道这不好下手,她故意拖长尾音,如一个坑蒙拐骗的假先生与人掐字算命。
    她说自己小!
    司檀生气,也不觉害羞了,怒冲冲地瞪了卓焉一眼,厉声道:“我才不小!”
    “还不小?”卓焉神经兮兮地打量着司檀,又上下啧啧嘴,“小姐,不是我说您。您的脸长得本就稚气,又像个孩子一样,吃甜食、看话本、听故事,那一处像个大人?别说是侯爷不忍,就连奴婢都狠不下心,怕一不小心将您碰坏了!”
    司檀被卓焉气得红眼,气呼呼含着口气,将脸蛋撑的紧绷绷的。汪汪水汽聚集在眼眶中,蓄势待迸。
    她正要回驳,反过来想想,又觉她说得极对。她就是爱吃甜食,就是爱看话本,又爱听故事。她当做宝贝一样的东西,都是属于孩童的。
    她根本无言反驳。
    她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嬷嬷说,闻亦还没与她圆房。他,是不是也当她是个孩子?
    心头憋得一团,堵的嗓子都不舒服。司檀失落的耷拉着两只耳朵,茫然无措地盯向案上笑颜不减的童子。
    “我真的,很小吗?”她转眸看了看三人,问得小心翼翼。
    她的难过全印在脸上,带着水意的两只眼睛望过来,叫人心都跟着碎了。顾嬷嬷不忍她这样,对着卓焉道:“都还没嫁过人的,你自己哪里懂?”
    转脸轻声笑着安慰司檀:“夫人不小,只是没长大而已。待过了今夜生辰宴,夫人就十六岁,就长大了。”
    木缘扯了一把卓焉,附和说:“嬷嬷说的对,夫人长大就不小了。”
    卓焉也觉自己失言,慌忙道:“对对对,再长长就不小。”
    她们的意思,还是在说自己小。
    司檀因那一句犹自黯然,完全听不进去她们的安慰。她原想极力依赖着闻亦,想他将自己当孩子一样,一直对她好。可现在,她们这样说,她一点儿也不想了。
    她心里更是在恐惧,怕闻亦真的嫌她长不大,再不喜欢她,不对她像之前那样好了。
    闻亦会不会已经嫌弃,已经不喜欢了?越想越慌,慌的她更想哭了。
    她也嫌弃过闻亦,不过是觉得他怀,就一点点。
    可闻亦就算再坏,也是她最好的闻亦。他只是……偶尔坏。偶尔坏的人,都不算太坏。她不想闻亦也像她三人那样,以为她小,更不想他不喜欢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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