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陈雪峰让开一条道,邵飞轰着油门冲了上去,吉普拉出一条灰暗的沙尘线,直奔萧牧庭所在的重型货车而去。
萧牧庭疲惫地靠在车边,迷彩已经脏了,右手正把玩着一根未点燃的香烟。邵飞甩开车门,萧牧庭仿佛知道他会赶来似的,见他跳下吉普三步并作两步跑近,面上毫无惊色,在他几乎要冲进自己怀里的时候伸手扶住他的胳膊,轻声道:“慢点,都喘了。”
邵飞的确在喘,而且喘得厉害,肺像个不堪负荷的破风箱,接连发出干涩嘶哑的呼吸声。
来得太急,心里也急,邵飞暂时说不了话,只能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紧紧盯着萧牧庭,被扶住的小臂利落一转,反抓住萧牧庭的上臂,抓得太紧,以至于显出苍白的骨节。
萧牧庭任由他抓着,只是半眯起眼,掩饰住眼中的疼惜。
邵飞缓过一口气后,后怕与慌张一股脑涌上来,下手也不觉重了许多,锢着萧牧庭往后一推,声音带着哭腔:“队长!你干什么啊?万一炸弹爆炸了怎么办?”
萧牧庭后背撞在车上,眉头浅浅一皱,却仍是没有挣脱,纵容着邵飞的冒犯,叹气道:“总得有人来拆除引爆装置。”
“那个人一定得是你吗?”邵飞抓着他的两条手臂,明明吼得声势十足,眼神却像一只险些找不到主人的小狗。
碰触到这道目光时,萧牧庭心尖就软了,他抽出右手,摸了摸邵飞的头发,又顺势向下,扣住邵飞的后颈,将他按到自己肩头,感到怀里的人正在发抖,右手只得继续向下,轻拍着邵飞的背。
萧牧庭身上有浓烈的硝烟味,还有很淡的汗水味,邵飞埋下头去,深深呼吸一口,心跳才渐渐平复下来。
安静地站了好一阵,萧牧庭才道:“那个人一定得是我。”
邵飞背脊一紧,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萧牧庭,“为什么?您是首长啊!为什么一定得是您?我也会拆弹,我……”
“因为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更有经验。拆弹这种事,是技术活儿,更是经验至上的活儿。”萧牧庭身上已经没有邵飞之前看到的杀气了,眼神温和,声音极沉,似乎能沉到邵飞心底,“由我来拆引爆装置,成功的几率最大。”
“但不是没有失败的可能,对吗?”
萧牧庭很轻地勾了勾唇角,“对。”
“您把货车开这么远,就是为了在失败之后,不伤害到我们,也不伤害前哨站,对吗?”
“对。”
邵飞用力吸气,抓住萧牧庭的肩章:“您是首长啊!”
萧牧庭覆盖住他的手背,缓缓拿了下来,沉声道:“邵飞,你记住,在出任务的时候,没有首长,也没有小兵。我们都是一样的战士,战士的生命不因军衔的高低而分贵贱,执行任何一个支线任务,考虑的应是谁去更容易成功,而不是谁可以死、谁不能死。明白吗?”
邵飞抿着唇。他明白,什么都明白,但是得知萧牧庭将货车开出去拆弹时,他无法自控地想:为什么是队长?怎么能是队长?
萧牧庭说完顿了顿,几秒钟后略显轻松地笑着拍拍邵飞的手臂,下巴往吉普一抬:“是来接我的吗?”
邵飞一怔,“啊”了一声,有些无措地看着萧牧庭。
萧牧庭径直朝吉普走去,拉开副驾驶的本,单手搭在门上,“上来吧,兄弟部队来了。”
邵飞看向前哨站的方向,只见数辆吉普驶来,后面还跟着两辆消防车。
他拉开驾驶座的门,刚要发动,萧牧庭却道:“不急,再等一会儿,等他们到了,我们再走。”
邵飞回头看了看一旁的重型货车,才知自己又心急了。
车里安静了一阵,萧牧庭问:“伤口怎么还没处理?”
邵飞摸向右肋,忽又想起被救护车接走的徐飞,心中沉痛难言。
萧牧庭半侧过身,“我看看。”
邵飞捂着战术背心,低声说:“不严重,只是破了点皮,回去抹点药就行。”
说到后面,嗓音没征兆地抖了一下,那种看着战友几乎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剧痛与悲伤再次排山倒海袭来——这短暂的小半天,仅仅是小半天,有的人就再也醒不来了;他在枪林弹雨中幸未受重伤,只是被子弹擦破了皮,可那种后怕仍旧万分强烈,而徐飞被那么多枚子弹打中,伤及内脏,伤及筋骨……
被打中的时候,徐飞有多害怕?血液流出身体的时候,徐飞有多痛苦?
邵飞捂住脸,眼泪再次落下,根本忍不住。
萧牧庭轻拍着他的背,目光悠远,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第一次抱回死去战友的自己。
穿上这身特战征衣,生离死别便是家常便饭,刚还一起憧憬未来的人可能下一小时就成为冰凉的尸体。
但纵然如此,亦没有谁会习惯这种分别。
一个战友的离开是痛,十个战友的离开是十倍的痛。
邵飞趴在方向盘上,肩膀抽搐。萧牧庭的左手一直按在他右肩上,“徐飞被接走了吗?”
邵飞抬起头,一脸的泪,“您知道他?”
“嗯,进前哨站的时候,看到张海他们抬他出去。”萧牧庭沉吟片刻:“看样子伤得不轻。”
邵飞心头一震,惊讶地看着萧牧庭。
徐飞只是边防部队的义务兵,队长居然认识,不仅认识,还一眼就看出那个“血人”就是徐飞。
萧牧庭收回手,“你经常和他在一起,我见过。”
邵飞手指一颤。
“一会儿去看看他吧。”萧牧庭道:“你是他的战友,你得陪着他。”
邵飞用力擦眼泪,哽咽道:“医生来接他的时候,表情很难看,他可能……”
“如果救不回来,你就跟他当面道别,送他最后一程。”萧牧庭说。
“我……”邵飞呼吸很重,“我……”
“和战友、兄弟道别的时候,你绝对不能退缩。”萧牧庭微侧过头,“如果担心撑不住,那我陪你一起去。”
武警突击队来了,萧牧庭下车与他们交接货车,邵飞木然地坐在车里,看着方向盘出神。
在猎鹰大营时一直期待早日出任务,如今突然经历这么多,身体尚能负荷,但精神已经有些扛不住了。
一想到徐飞可能已经去世,赶去之后看到的是一张沾满鲜血的白布,就难受得如有万箭穿心。
不久,萧牧庭回到车中,问:“还能开车吗?”
邵飞咬着牙点头:“能。”
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回到前哨站时,特种兵的工作已经全部由武警突击队接管,萧牧庭让队员们上车,准备回驻地,又独自走到一边,打听伤员的情况。
除了徐飞,其余3名边防战士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军医在说到徐飞时沉沉叹气,“首长,我们尽力了。”
萧牧庭让邵飞、向聪、张海与自己乘同一辆车,直接驶向徐飞所在的医院。
几人赶到时,徐飞刚刚被推出手术室。邵飞看不到他的脸,因为病床蒙着白布,白布撑出一个起伏的人形。
张海当即跪倒在地,失声大哭。向聪无言地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像被定住了一般,拳头却早已捏紧,手臂上爆出条条青筋。
邵飞挪不动步子,只有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心脏痛得像被碾碎一般,说什么也不肯相信徐飞就这么走了。
他不知道徐飞被抬上救护车后有没有醒来过,如果没有,那徐飞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痛”。
一声颤抖的、哽咽的、无助的——“我痛”。
邵飞扬起头,任由泪水横流。
萧牧庭轻声说:“去跟他道个别,跟你们的战友……道个别。”
三人站在病床边,白布被揭开,昔日执拗不肯摘帽子的英俊兵哥已经去了,无声无息地躺着,稀疏的头发上沾着血污,有卧蚕与双眼皮的眼睛紧闭,双唇皆被咬破,可见走得并不安详。
邵飞低头呜咽,悲痛像一双有力的手,掐在他脖子上,让他几近窒息。
萧牧庭站在他身边,神情肃穆,而后抬起右臂,向逝者致以军礼。
几秒后,邵飞也抬起手臂,接着是向聪、张海。
直到很多年后,邵飞仍记得第一次面对战友的死亡时,是萧牧庭陪着自己,教会自己敬畏生命,直面伤痛,纵使悲伤,亦不能倒下。
因为突发特情,二中队没有按原定时间离开。一周之后,萧牧庭才接到带队返回的命令。这一周里,二中队暂时担负起了边境警戒的任务,邵飞有很多话想对萧牧庭说,但都找不到机会。好在他也并不急于吐露心声,悲伤还需时间来平复,那些话也无法在仓促间说清楚,留一段忙碌的空白,于他来讲并非坏事。
来时搭的是汽车兵的车,如今车队早已返回成都,高原也已飞雪漫漫。特种兵们在离开之前再次哀悼牺牲的4名边防战士,而后乘车下到3500米的驻防部队,在那里搭乘直升机前往机场,辗转回到成都时,又是夜晚。
这回住的还是机关的招待所,连房间都一样。
萧牧庭放下行李,看着靠门的床——上次邵飞找了个蹩脚的理由,占领了那张床,现在应该不会再来了。
萧牧庭叹气,想到回猎鹰之后就将把邵飞“赶回”二中队,那时邵飞一定会露出失落的表情,顿觉苦恼,而心口也忽地痛了一下,似乎隐有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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