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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大风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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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谲在一座荒土坡下面搭了座凉棚,棚前的大太阳下跪了一溜归顺新皇的文臣武将,身旁有四个侍女给他摇扇子,派头十分“北济”。

    小皇帝无声地笑了下,“没事不能叫你吗?”

    宿羽刚替他“解决”了吴行的去留,一时觉得有一座山要交代,策马过去,翻身下马,无视了跪在队尾的何达溪,拍拍袍子才走了过去。

    凉棚外阳光炽烈,吴谲明明在荫蔽之中,却莫名觉得棚外那个白衣的人影明亮得刺眼。

    太阳把宿羽的耳朵照得通红透明,走得近了,可以看见里面细小的血管和肤表的绒毛。

    就像九回岭进贡到尉都皇宫的那种又小又甜的桃子,也像泡桐花上面淡紫色的覆盖物,是香的、软的、静止的,应该放在青瓷盘子里赏玩。

    他的念头刚落,宿羽已经走了进来,明亮日光一瞬间收敛,因为熬夜而显而易见的疲惫苍白现了形,跟谢怀脸上的神情如出一辙。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不是五官就是胸襟,总有些东西会越来越像。他们两个都喜欢眯着眼睛看天,沉默的时候都格外骏爽清刚,甚至有时连对视一眼都不需要,谢怀往椅子上一靠,宿羽就会向后一仰,躺在他腿上,合起眼睛。

    仿佛身后是一座不为人力所移的穿云高山。

    吴谲突然想起,吴微在世时,曾经教过他一种看人的方法:耳朵软的人心软,耳朵硬的人心硬。

    足下的文官正在痛陈前非,宿羽插了句嘴:“陛下,昨晚陛下嘱咐末将的那件事——”

    小皇帝却突然抬起手来,“这件事不重要。宿侯爷,朕能摸摸你的耳朵吗?”

    宿羽愣了一下,那文官也愣住了。

    小皇帝又说了一遍,“耳朵。”

    宿羽觉得小皇帝的癖好比谢怀还特别——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歪到“癖好”这个词上,总之心里有点发毛。

    好在吴谲奉行有再一再二无再三再四之法,立刻把手收了回去,“罢了。周帝随朕的外公去玉场选玉了,宿侯爷在这里歇一歇,稍后一起回和阗共飨庆功宴吧。宴会在晚上,我们马快,现在回去还早。”

    老国王是个人来疯,生平最爱请人吃饭,昨晚谢怀喝了一半就拍屁股打仗去了,老头子颇有些不尽兴,这下总算找到了由头,盛情邀请谢贤弟临行一叙,甚至还把大乘寺的僧侣们一并刮到了王宫去给大周的皇帝讲讲经——顺便开宴席。

    宿羽倒不是很想在他这里歇歇,但一时确实没想走。

    因为走得近了才发现,小皇帝眼光毒辣,这就是他做鹰扬卫的时候驻守过的流民村原址,这棚子后面的荒土坡上面应该还有不少墓牌,不过看样子都被跑来跑去的铁蹄踏坏了。

    夏天到了末尾,秋老虎率先在北地粉墨登场,太阳格外毒辣。

    宿羽把乱石坡上的木条立起来,有一根被踩断了,他搜刮一圈回忆,结果还没想出来那姑娘的名字,谢怀的脸和声音一马当先地冒了出来。

    谢大明白那会还苦大仇深地当他是个小失忆,骂也不是打也不是,只能把他往臭烘烘的大氅里一裹,一会“才一小会没见啊,宿羽”一会“放什么放!不放!我要干嘛用得着你教我?!”

    仿佛一个神经病。

    神经病以后估计用不着再来陇州了,北境彻底稳了,他可以专心做点别的事了。

    宿羽又在太阳底下敲着脑袋坐了一会,敲得自己昏昏欲睡,四肢百骸都没了劲,总算想起了三伦心上人、刘叔小女儿的名字。他拿根新木板,在上头写了“阿阅”,重新竖起来,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向凉棚走去。

    大概是熬夜熬得太久,再加上旧伤未愈,他今天是真的累了,走这么两步下去,出了一身冷汗,站住脚俯下身揉了揉膝盖。

    他听见吴谲正跟侍女说话,那侍女说:“陛下,方才那是谁?”

    小皇帝想了一会,回答道:“是朕的先生。”

    “先生”?

    宿羽不觉得自己教会了吴谲什么,反而吴谲一而再再而三地教给他越来越重的人心不足蛇吞象,以及人不可以貌相。

    他进去喝口水的功夫,边上已经没人了,只剩吴谲撑着圆溜溜的小光头注视着他,“你要去大周了吗?”

    北济人好像总是搞不清“去”和“回”,把天下各国的领土划得随心所欲。

    宿羽说:“嗯。”

    吴谲说:“你没什么话想对朕说吗?”

    见他准备胡说八道敷衍,吴谲连忙补了一句:“你要是不好意思说,就写在纸上,朕可以回去再看。”

    宿羽放下杯子,真的提笔蘸了蘸墨,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又顿住了。

    吴谲一点也不信守承诺,趴在桌子边凑在他身旁,一会说“你是不是发烧了”,一会说“你为什么还不写”,最后歪着头念了出来,“大河今日,然后什么?”

    宿羽按了一下酸痛的眼眶,说:“想不出来了。”

    吴谲的手突然凑近,捏了捏他的耳朵,迅速放下了,“不行。”

    宿羽的耳骨非常硬,像他的腰,像他的人。

    吴谲有点不高兴,潜意识里,有一种不愉悦的东西漫了上来。

    宿羽揉了揉耳朵,像是要把他摸过的痕迹擦掉一样,“……干嘛?什么不行?”

    吴谲盯着他的手指,说:“必须写完。”

    宿羽搁下笔,“以后碰上了再给陛下补上吧,咱们该走了。”

    吴谲看起来对“以后还能碰上”这事兴致缺缺,把那张纸叠好塞进怀里,让侍卫扶自己上了马,自己颠巴着走了一会,又问:“宿侯爷,你没什么想要问朕的吗?”

    两个人被侍卫们远远甩在了后面,小皇帝好像有点感伤离别,宿羽觉得气氛沉重,笑道:“陛下刚才说我是什么人来着?”

    吴谲转回头去,把白白的小脸藏进太阳的阴影。

    宿羽还以为他哭了,但又觉得不可能。过了好半天,那小皇帝终于平静地转过脸来,颇有佛相的眼睛直直望进了他的眼底,“你愿意做朕的什么人呢,宿羽?”

    这语调有种说不出的暧昧古怪,宿羽怔了一下,直觉全身都泛起了寒意,更觉得是自己幻听,“你说什么?”

    吴谲就像介绍宫室房梁床柱的材质一样,平铺直叙地介绍道:“朕要你。如果你肯永远陪着朕,那是最好。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小皇帝终于弯了弯唇角,近乎烂漫地笑道:“朕现在有一整座王宫,你不用像珈蓝一样待在塔里,会臭的。”

    宿羽头脑里一片白茫茫,手上下意识猛地勒住了马缰。

    昨夜是珍之重之的“别杀朕的皇叔”,今天是“这件事不重要”。

    “珈蓝”和“会臭的”之间有什么关联来不及细想,他有大半天没见到谢怀了。

    所谓“谢怀去玉场了”恐怕压根就是吴谲散布开的流言!

    吴谲不甚熟练地握着白马的缰绳,看着宿羽僵硬着转过头来,白衣青年的声音又潮又涩,“他惹你了?”

    吴谲扬了扬下巴,讶然道:“他会白白帮朕么?设身处地,”他想了想,“如果是朕,朕会立一个大司马。”

    错了,全都错了。他们千算万算,算到了每一个士兵头上的战力,笃定地相信就算吴谲要发难,手中毕竟没兵,至少还有十天留给他们——唯独没算到谲连一天都不愿被关在笼子里,哪怕那笼子只是用柔软的金丝织成的。

    吴谲身边的护卫都不是和阗人,他大概从昨夜开始就在暗中从北济调兵了。

    当年谢怀揣着巨大的野心走进未央殿的时候,那群白衣卿相应当也是如此措手不及。高位上的阳春白雪令人目盲,而这世间从来不乏新鲜沥血的野心和勃勃生气。

    宿羽的动作快如闪电,几乎是在一瞬之间狠狠倾身过来捏住了他的衣领,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大司马之制古已有之,你若安分,他是纽带,你若不仁,他是警策!你但行好事,何必亏心?!”

    “不是因为这个。”吴谲说:“不是的。”

    宿羽全身的温度都在迅速流失,面前那小皇帝的嘴唇一开一合,风一字一句地把孩童的话音灌进耳中:“是在塞外捡柴的时候。朕问过他,‘你是宿羽的妻子吗?’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吗?”

    吴谲的笑容缓慢地散失进了灼热的空气中,声线越来越冷,“他居然胆敢回答朕,‘他是我的家人’。”

    谢怀的“家人”似乎跟他的“家人”含义不同,但都令人不快。这两个字本身就有罪,不管是谁。

    “从那时起,朕就想好了,他必须死。”

    宿羽蓦然松开了手。吴谲整了整衣领,目视前方,信手点点自己的眼皮,再次挑起了一个乐观灿烂的笑容,“而且,反正他不是都快死了吗?”

    耳边几乎只剩下了浩浩的南风声,木片和纸灰的碎屑从流飘荡,不知道是谁家在烧纸钱,有半张白圈被风吹了过来,在宿羽手背上一触即分,带着火灼的温度打着旋儿飞走了。

    马鞭触地,“啪”的一声爆响。宿羽猛伏下身,离弦箭般纵马冲了出去。

    吴谲波澜不惊,发号施令道:“朕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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