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036 (14)
    ,见伽罗还是呆坐, 便低声劝道:“姑娘坐了太久,起来动动吧。高家老太爷的事,说句诛心的话, 当年既然敢出手杀害皇上的儿子, 就该想到可能会有今日。姑娘顾念亲情,却也管不到那么远,还是做好手头的事要紧。这粽子是才送来的,馅儿姑娘也爱吃, 先尝尝?”
    伽罗接过, 尝了一口, 软糯香甜, 果真味道极好。
    从前在淮南时, 外祖母总会亲手包些粽子给她, 比外头街市上的都好吃。如今,她老人家会在做什么?谢珩父子要找外祖父和舅父清算旧账,一则为旧仇,而则为朝堂权力,她确实无权置喙,甚至连表哥,她目下也无力相助。
    可外祖母的事,她终究担忧。
    哪怕谢珩说过不会牵累旁人,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会如何处置?
    毕竟,深宫中的皇帝才是天下之主。
    他的态度才是问题的根本,总得竭力尝试。
    伽罗吃完粽子,顺道洗脸沐浴,又叫岚姑寻了胭脂水粉出来,细心装扮。
    岚姑手巧,将她头发摆弄了两炷香的功夫,云鬓玉颜,宝髻松挽,简单点缀珠钗玉环,两股青丝搭在胸前,不失十四岁少女应有的活泼明艳,却增妩媚风情。
    她的容貌几乎无需修饰,白腻柔嫩的肌肤不必涂脂抹粉就已羡煞旁人,翠眉轻描,双眸灿若星辰,只往唇上点稍许朱丹,便是娇艳欲滴。
    海棠红的半袖外罩件纱衣,底下裙衫垂落,腰间缠着两枝海棠,裙角洒满碎花。
    对镜自照,伽罗甚为满意。
    端午之日有宫宴,谢珩赴宴尚未归来,她便在殿中等候。
    宫内,宴席已散,端拱帝难得有空,遂携谢珩、段贵妃和乐安公主品茶闲话。
    一家人共苦数年,此刻殿内没留半个宫女内监,说话更自在些。
    端拱帝心绪甚好,酒后面色微红,说起旧时的事和如今朝中形势,不
    ☆、94.0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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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伽罗惊恐畏惧之下, 全副心神几乎都放在了手指, 些微痛楚传来, 立时卷着恐惧袭遍全身。
    她浑身抖得更加厉害,眼中泪水朦胧。
    慌乱之中,双手难以动弹, 使劲后退的双脚似踩到异物, 却无心理会。
    谢珩居高临下,道:“北凉议和事关重大,西胡王室派出死士,必定有所图谋。太上皇和朝臣的性命都还在北凉手中, 这里万千百姓危在旦夕,不容闪失。既然卷了进来就休想全身而退,傅伽罗——”他俯身凑近伽罗耳畔,道:“给你最后的机会, 说不说?”
    求饶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伽罗死死咬着唇,颤抖如风中落叶。
    泪水簌簌的掉在桌案上,她拼命的想收回手指, 却在谢珩的桎梏中动弹不得。
    谢珩没等到她的回答, 冷哼道:“别怪我手狠!”
    他半点都不迟疑, 右手将伽罗的手指按在长案, 左手退了稍许, 对着她指缝比了比,旋即猛然伸手刺来。迅捷而果断的动作已不容伽罗思考,冰凉的钢针触到肌肤的一瞬,似乎有急剧的痛楚袭遍全身,伽罗被极大的惊恐笼罩,失声喊道:“我说!”
    她浑身紧绷,惊呼的瞬间,双脚极为用力,谢珩皱眉,身形未动。
    钢针滑向另一侧,只留了道极浅的红痕。
    伽罗惊魂未定,泪眼朦胧中,看到谢珩收回了手,而后松开她。
    双腿颤抖不止,浑身力气却似乎都被抽离,她很没出息的软倒在地,靠在案上急剧喘息。泪水掉落得更疾,啪嗒啪嗒的掉在衣衫,她喉头颤抖直至哽咽,忽然埋头在胸前,抱着手臂呜呜大哭起来。
    灯火昏暗微弱,谢珩立在旁边,听着她委屈而惊恐的哭声,一时失措。
    脚面被踩的疼痛已无暇顾及,他下意识想伸手扶她,到了中途才猛然醒悟这番恐吓的目的,忙缩回手,转身不再看她。
    屋中只剩下伽罗委屈的哭声,清晰分明的撞入谢珩心间,狠狠□□。
    谢珩握拳在袖,良久,他才肃然回首,道:“哭够了?”
    伽罗红着眼睛抬头,看到烛光下他的墨衫暗纹,如□□罗。她哽咽着开口,声音微哑,“或许是因为我娘亲。我的娘亲来自西胡。”她双手扒着桌案想要站起来,却因方才受惊过度,腿软得厉害。
    谢珩探手握住她手臂,拎着她站起来。
    这一触,才发
    ☆、95.0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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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伽罗惊恐畏惧之下, 全副心神几乎都放在了手指, 些微痛楚传来, 立时卷着恐惧袭遍全身。
    她浑身抖得更加厉害, 眼中泪水朦胧。
    慌乱之中,双手难以动弹, 使劲后退的双脚似踩到异物,却无心理会。
    谢珩居高临下, 道:“北凉议和事关重大,西胡王室派出死士, 必定有所图谋。太上皇和朝臣的性命都还在北凉手中, 这里万千百姓危在旦夕, 不容闪失。既然卷了进来就休想全身而退, 傅伽罗——”他俯身凑近伽罗耳畔, 道:“给你最后的机会, 说不说?”
    求饶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伽罗死死咬着唇,颤抖如风中落叶。
    泪水簌簌的掉在桌案上, 她拼命的想收回手指, 却在谢珩的桎梏中动弹不得。
    谢珩没等到她的回答,冷哼道:“别怪我手狠!”
    他半点都不迟疑, 右手将伽罗的手指按在长案, 左手退了稍许, 对着她指缝比了比,旋即猛然伸手刺来。迅捷而果断的动作已不容伽罗思考,冰凉的钢针触到肌肤的一瞬,似乎有急剧的痛楚袭遍全身,伽罗被极大的惊恐笼罩,失声喊道:“我说!”
    她浑身紧绷,惊呼的瞬间,双脚极为用力,谢珩皱眉,身形未动。
    钢针滑向另一侧,只留了道极浅的红痕。
    伽罗惊魂未定,泪眼朦胧中,看到谢珩收回了手,而后松开她。
    双腿颤抖不止,浑身力气却似乎都被抽离,她很没出息的软倒在地,靠在案上急剧喘息。泪水掉落得更疾,啪嗒啪嗒的掉在衣衫,她喉头颤抖直至哽咽,忽然埋头在胸前,抱着手臂呜呜大哭起来。
    灯火昏暗微弱,谢珩立在旁边,听着她委屈而惊恐的哭声,一时失措。
    脚面被踩的疼痛已无暇顾及,他下意识想伸手扶她,到了中途才猛然醒悟这番恐吓的目的,忙缩回手,转身不再看她。
    屋中只剩下伽罗委屈的哭声,清晰分明的撞入谢珩心间,狠狠□□。
    谢珩握拳在袖,良久,他才肃然回首,道:“哭够了?”
    伽罗红着眼睛抬头,看到烛光下他的墨衫暗纹,如□□罗。她哽咽着开口,声音微哑,“或许是因为我娘亲。我的娘亲来自西胡。”她双手扒着桌案想要站起来,却因方才受惊过度,腿软得厉害。
    谢珩探手握住她手臂,拎着她站起来。
    这
    ☆、96.096
    东宫。
    谢珩派了两拨人出去, 一波前往株洲查段氏的身份, 另一波则前往虞征曾任职过的地方,查探关乎其母亲的记录。
    消息递回之前,谢珩仍如往常处理政务。
    伽罗倒是忙了两天。因谭氏要南下去收高探微的骨灰坛子, 她年事渐高, 加之路途遥远,伽罗担心途中有恙, 除了安排人随行,也请了郎中跟着南下,方便途中照料。送走谭氏之后, 又给傅良绍去信,说了此事。
    半个月后,虞征的事,有了确切的消息。
    虞征在调入东宫之前, 曾在四地任职, 最初两处因他官职低微, 没留多少痕迹, 后来两处留存了薄书, 上头记录跟姚谦说的并无出入, 其父是北地富商,母亲是株洲段氏——显然,吏部的薄书真的被人篡改过, 意图掩饰。
    关乎段氏身份的消息也随之报来。
    ——段氏的父亲是株洲一位县令, 与宫里的段贵妃是堂姐妹。段贵妃当初入王府时, 是惠王麾下的臣属所赠,出身不高,只得了侍妾身份,在王府默默无闻。若非惠王妃意外身故,她又因待人和气跟谢英娥投缘,恐难有出头之时。后来惠王被迁往淮南,昔日臣属或贬或散,进献段贵妃的那位官员也被问罪充军,发配往荒寒北地,杳无音讯。
    自谢珩父子入主皇宫之后,段贵妃代掌六宫事,因母族寒微,难有助力,端拱帝未曾特意提拔过,在外人看来,段贵妃并无半点外戚能够倚仗。
    就连谢珩都没想到,眼皮底下的清道副率,竟会是段贵妃的侄子!
    他将消息看罢,脸色铁青。
    在书案后怒容站了将近半个时辰,便往麟德殿而去。
    ……
    麟德殿中,庄重如旧。
    端拱帝前日兴致颇好,特地带着段贵妃、乐安公主和贺昭在上林苑散心赏景,谁知回来途中陡降暴雨,宫人送伞不及,稍稍淋了片刻。他自回京后劳心劳力,龙体本就欠安,被雨一淋,当即染了疾。好在而今时气热,太医精心调理,这会儿身体渐愈,只是还不敢松懈。
    谢珩进去时,端拱帝才喝罢汤药,拿水漱口。
    见了他,随口道:“今日不是要出城?”
    “儿臣本打算出城,碰到些事情,特来请教父皇。”谢珩恭敬拜见,瞧着端拱帝的脸色,“父皇才喝完药,要去内殿休息吗?”
    “不必。”端拱帝摆手,“这会儿精神不错。你特地入宫,是为何事?”
    “为
    ☆、97.097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可变故还是接二连三。
    新帝登基没几天,东宫太子就派人千里飞驰南下,将她从淮南的外祖家带回京城。新帝旧时就与祖父不睦, 前几年在淮南形同软禁, 处处被外祖父监看,更是仇怨颇深。她虽能乘马车回京, 沿途却近乎羁押犯人的架势,也不知是为何事?
    伽罗眼瞅着流星马消失在长街尽头,叹了口气, 掀开马车窗牖。
    “陈将军,前面右拐可通往学甲巷,能否先去那里一趟?”十四岁的少女声音柔软,日夜兼程的颠簸之后带了疲惫, 加之神情憔悴, 瞧着甚是可怜。
    那姓陈的小将却丝毫不为所动, 只道:“太子殿下有命, 姑娘回京后不得回府。”
    “我不是回府, 只是顺路找个人, 片刻就好。”伽罗解释。
    那小将却还是不许。
    伽罗无法。这一路同行,她也瞧得出此人态度强硬,兴许是有命在身, 对自己颇为戒备, 只好朝旁边的妇人递个眼色。这妇人是伽罗的奶娘, 名唤岚姑,圆圆的一张脸甚为和气,本不在被押回京之列,因怕伽罗孤身一人,苦苦求了那小将,竟得以破例同行。
    途中瞧着,那小将对岚姑倒是偶尔能网开一面。
    这回岚姑也是带了哀求的语气,将头探出窗牖外,连声说伽罗这回遭了变故前路叵测,进了东宫不知前途如何,未必还能见到亲友。太子虽不许伽罗绕道回府,可学甲巷离东宫不远,又顺路,还请他行个方便,许她耽搁片刻云云。
    连番恳请之下,那小将虽未点头,却终是在岔路口命人往学甲巷去。
    车里伽罗舒了口气,将袖中的信捏得更紧。
    一路走来,她虽听说了前线战事变故,却半点得不到旁的消息。祖父的处境、父亲的下落、府里会被如何处置,她心里半点都没数。
    如今去东宫必是凶多吉少,不管怎样,总得先想办法探些消息。
    伽罗没法回府,仓促之下,只能先去寻姚谦。
    想到姚谦时,伽罗原本忐忑的心倒镇定了不少。
    那是她外祖父的门生,虽然出身不高,却是淮南有名的青年才俊,品行端正,才华卓然,外祖父爱其才华人品,悉心指点教导,又帮他进国子监读书,去年中了进士,被安排在翰林院历练,对京中近来情势应当知道不少。
    伽罗八岁丧母,十岁被送往淮南后便一直住在外祖父家中,姚谦待她
    ☆、98.0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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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尊和傅相的处境,确实令人担忧。我出京前曾想去尊府探望,却未料禁军把守得严密, 不许闲人入内。其实尊府的显赫,京中谁人不知?这回战败,也未必就是傅相之过错。徐相与我虽然力争求情,终究未能挽回, 着实遗憾。”彭程叹息,续道:“姑娘担心令尊和傅相,徐相与我亦是如此。姑娘必定也希望他们能安然回京吧?”
    “当然。”伽罗点头,面带忧愁,“家道剧变,若是祖父回不去, 恐怕真要一败涂地。”
    这是实情, 伽罗的忧心并非作伪。
    彭程颔首道:“谁都不愿看到傅相一败涂地。姑娘这回北上, 想必是鹰佐王子所请?到了北凉,鹰佐王子自然会看重。虽说初到那边处境会艰难,但以姑娘的才貌, 博得鹰佐王子的赏识绝非难事。届时姑娘极力劝说鹰佐王子放回徐相,与姑娘有利无害。”
    伽罗屈膝行礼道:“还请彭大人指教。”
    彭程被谢珩严防死守多日, 想着明日就要议和, 难得的良机下, 自然要极力劝说。
    他瞧过附近, 见没旁人,便低声道:“傅相与当今皇上的恩怨,姑娘或许知道。要保傅家权势,必得太上皇归来,否则以当今皇上的行事,傅家上下必定性命不保。姑娘应当明白,当如何行事了?”
    伽罗点点头,又皱眉道:“事关重大,又岂是我能左右?”
    “姑娘自管劝说,旁的事我会安排。徐相府上的少夫人也在我临行前嘱托,务必照拂姑娘。我身在鸿胪寺卿之位,朝中还有徐相做主,必定能设法令姑娘在北凉过得很好——这是当今皇上和太子殿下绝不会做的。姑娘无需顾虑旁的事情,只管劝说鹰佐即可。”
    伽罗应了声,几乎能猜到他的打算。
    徐相府上的少夫人是她伯父的长女,左右相不止私交甚好,还结了儿女婚事,这是少见的事情。两家利益相关,又需仰仗太上皇才能保住权势,彭程认定伽罗会被说服,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么,在她劝说鹰佐之余,彭程会如何安排?
    无非金银财帛,曲意奉承,以利相诱,甚至给出更荒唐的让步也未可知。
    再往后,自然是靠着徐相经营数年的势力,夺回朝政大权了。
    太上皇回归,傅家、高家权势富贵可保,这当然是很诱人的。可即便北凉愿意放人,太上皇就能安稳回京,重掌权柄吗?
    伽罗不知道原先那位太子为何呕血而死,八岁的皇子为何暴毙,却总觉得,谢珩父子被压制多年后能迅速入主皇宫,绝非庸碌之辈。太上皇复位的事,应当是希望渺茫。
    她不敢答应,只做苦思之状。
    正自沉吟,忽觉地上多了道影子,抬头就见岳华不知是何时赶来,手中长剑在握,剑尖抵在彭程喉间。
    彭程对喉间的冰凉后知后觉,下意识往侧面躲了躲。
    剑尖如影随形,岳华眼中仿佛结着寒冰,目光如刺,要将彭程刺穿。
    彭程面色不变,似乎半点都不为被人窥破而担忧,甚至显得有恃无恐。他官居高位,被一介侍卫这样执剑冒犯,竟然也不曾作色。
    两人对峙片刻,彭程忽然笑了笑,继而抬手捏住剑尖,缓缓将其拿开。
    岳华剑尖虚指,目光却还是刺在彭程身上,如藏愤恨,直至彭程走远时,仍未收回。
    伽罗冷眼旁观,觉得这情形实在有趣,仿佛这两位陌路人有过私怨似的。
    然而也与她无关。
    见岳华并无动身的意思,伽罗便是一笑,“咱们走吧?彭大人背上也没绣花,似乎不值得细看。”不待岳华回答,便抬步走开。
    次日清晨,岳华换了身寻常民妇的装束,与岚姑一道跟在伽罗身后,等待谢珩宣召。
    议和的事由谢珩率鸿胪寺、吏部等官员去安排,伽罗安静坐在屋中,直至晌午将近,才听外头陈光道:“殿下请傅姑娘前往明光堂。”
    伽罗依言出去,意料之外的,看到杜鸿嘉也站在门口。
    他自抵达云中城后边忙碌奔波,极少露面,此刻出现在屋外,晌午的阳光下,神色间的疲惫难以掩饰。伽罗低头,还能看到他袍角不知何时染上的污泥尚未干涸,想必是从外面匆匆赶回。
    他的身后乌压压的站着数人,为首的男子应是北凉将领,腰悬弯刀,趾高气昂,脖颈上的刀疤醒目。刀疤男人的身旁是一位鸿胪寺的官员,后面则是北凉卫兵,阵仗不小。
    伽罗冲杜鸿嘉行礼,微微抬眼,便见他也正瞧过来。
    他抬了抬手并未说话,却以唇形迅速道:“别害怕。”
    伽罗诧然不解,探究看他,杜鸿嘉却已转身向那刀疤男人道:“请吧!”
    刀疤男人将伽罗浑身打量,鹰目之中有审视亦有戒备,继而挥手,令四名北凉卫兵绕到伽罗身后,而后往外走去。
    客舍里柳色方新,暮春时节的风却还带着凉意,吹得枝头花苞瑟瑟发抖。
    伽罗紧跟着杜鸿嘉前行。
    议和所用的明光堂内,气氛倒不似伽罗所想象的剑拔弩张。
    谢珩端坐在上首椅中,是惯常的冷清威仪,身后战青带剑而立,英姿勃发。对面坐着的全都是北凉人,为首那人三十来岁的年纪,方脸上生了一把虬髯,神情姿态异于他人,衣着佩饰更为华贵,想必便是鹰佐了。
    彭程久在鸿胪寺,跟北凉打过交道,见伽罗进门,便含笑道:“王子请看,人来了。”
    鹰佐双目灼灼,命伽罗近前掀开帷帽,往她身上瞧了片刻,旋即扯出颇放肆的笑容,“果真美人如画。”
    “傅姑娘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王子慧眼识珠,目光独到。”彭程笑着附和。
    谢珩却忽然扣了扣桌面。
    也不知方才众人议和氛围如何,他这轻扣明明动静不大,却霎时吸引了众人注意,连鹰佐都不自觉的瞧过去,只是神态依旧放肆,道:“太子还有话说?”
    “傅姑娘是京中美人,不止王子惦记,西胡人也屡屡垂涎。途中几番事端,王子或许也听说过。”谢珩示意杜鸿嘉和陈光退开,铁扇遥指伽罗,“途中为护她周全,我方折损不少,如今安然送她至此,可见诚意。”
    鹰佐道:“送来美人,自然是有诚意。只是最重要的事上,太没诚意!”
    谢珩不为所动,“既是议和,细微的事自可再行商议,何必着急。”
    鹰佐面有不豫,示意人先带伽罗出去。见岚姑和岳华紧随在后,便高声道:“等等!”继而看向谢珩,“我们只要傅家美人,那两个,太子送多了。”
    “她们是仆妇。”
    “美人到了我那里,自然有人照看,不需要仆妇。”鹰佐冷笑了声,指着岳华,“那样的女人,粗鄙鲁莽,大煞风景,我们不要。”
    他单独挑出岳华,自然是看出她身怀武功了。
    谢珩面不改色,“久闻贵国行事豪放,常有虎狼出没,防不胜防,那女人练过功夫,可护她周全。怎么——王子有何忧虑?”他冷峻的目光盯着鹰佐,唇边挑起冷笑,满含挑衅。
    鹰佐放声大笑,“妇人而已,怎会忧虑!”说罢挥手,放伽罗出去了。
    明光堂渐渐远了,伽罗跟着那刀疤男人左弯右绕,终至一处隐蔽的宅院。
    方才片刻逗留,她虽不知议和的内情,看鹰佐的态度,显然谢珩并未答应他们的漫天要价。甚至谢珩的表现都令她意外——
    虎阳关大败后皇帝朝臣被掳,兵力折损严重,比起北凉虎视眈眈的大军,这边明显是弱势。万一议和不成,北凉渡水南下,百姓立即会遭灾厄。途中偶尔听见随行官员议论,大多都是抱了服软求和的态度,可看谢珩的神情,他似乎并不打算示弱?
    伽罗于国事不通,回想方才彭程的圆滑逢迎和谢珩的不卑不亢,却觉谢珩更为可敬。
    思绪在重重的关门声中被打断,伽罗愕然回头,就见屋门已被关得严实,那刀疤男人及卫兵们隔着门扇守在外面,她的身后只剩了岚姑和岳华两人。
    随后门外咔哒作响,她竟被反锁住了!
    伽罗与岚姑面面相觑,微怔之后,缓步入内。
    屋内陈设倒无甚奇特之处,甚至显得简陋,除了床榻桌椅,连坐香炉也不见。
    岳华迅速扫过四周,道:“窗户封死了。”
    伽罗笑了笑,“既来之,则安之。”说罢,寻个椅子先坐下。
    整个后晌,这宅院仿佛与世隔绝,除去送来饭食外,便没有半点动静。
    至晚间新月初上时,院里才传来脚步声。陌生的北凉话齐刷刷响起,锁子才落,门扇便被倏然推开,透隙而入的风吹得烛火猛然晃动,高大魁梧的身影随之大步走进来,竟是鹰佐!
    屋内的烛火不知是何时灭了几支,显得昏暗而阴沉。
    伽罗浑身控制不住的战栗,背后却被谢珩单手压着,动弹不得。她心中恐惧,知道谢珩此时盛怒异常,又有对高家和傅家的仇恨在,什么狠辣手段都使得出来。她当然害怕,娇滴滴的养了十四年,除了险些在水中丧命的那回,何曾受过这等惊吓?
    心中迅速权衡起来。
    还未理清思绪,就见谢珩一手执钢钉,另一只手绕过她手背,捉住她的手指。
    他的手果断而用力,捏住伽罗的中指,毫不迟疑的抵在钢钉上。钢钉稍稍用力,柔嫩的肌肤便被戳得陷进去。
    伽罗惊恐畏惧之下,全副心神几乎都放在了手指,些微痛楚传来,立时卷着恐惧袭遍全身。
    她浑身抖得更加厉害,眼中泪水朦胧。
    慌乱之中,双手难以动弹,使劲后退的双脚似踩到异物,却无心理会。
    谢珩居高临下,道:“北凉议和事关重大,西胡王室派出死士,必定有所图谋。太上皇和朝臣的性命都还在北凉手中,这里万千百姓危在旦夕,不容闪失。既然卷了进来就休想全身而退,傅伽罗——”他俯身凑近伽罗耳畔,道:“给你最后的机会,说不说?”
    求饶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伽罗死死咬着唇,颤抖如风中落叶。
    泪水簌簌的掉在桌案上,她拼命的想收回手指,却在谢珩的桎梏中动弹不得。
    谢珩没等到她的回答,冷哼道:“别怪我手狠!”
    他半点都不迟疑,右手将伽罗的手指按在长案,左手退了稍许,对着她指缝比了比,旋即猛然伸手刺来。迅捷而果断的动作已不容伽罗思考,冰凉的钢针触到肌肤的一瞬,似乎有急剧的痛楚袭遍全身,伽罗被极大的惊恐笼罩,失声喊道:“我说!”
    她浑身紧绷,惊呼的瞬间,双脚极为用力,谢珩皱眉,身形未动。
    钢针滑向另一侧,只留了道极浅的红痕。
    伽罗惊魂未定,泪眼朦胧中,看到谢珩收回了手,而后松开她。
    双腿颤抖不止,浑身力气却似乎都被抽离,她很没出息的软倒在地,靠在案上急剧喘息。泪水掉落得更疾,啪嗒啪嗒的掉在衣衫,她喉头颤抖直至哽咽,忽然埋头在胸前,抱着手臂呜呜大哭起来。
    灯火昏暗微弱,谢珩立在旁边,听着她委屈而惊恐的哭声,一时失措。
    脚面被踩的疼痛已无暇顾及,他下意识想伸手扶她,到了中途才猛然醒悟这番恐吓的目的,忙缩回手,转身不再看她。
    屋中只剩下伽罗委屈的哭声,清晰分明的撞入谢珩心间,狠狠□□。
    谢珩握拳在袖,良久,他才肃然回首,道:“哭够了?”
    伽罗红着眼睛抬头,看到烛光下他的墨衫暗纹,如□□罗。她哽咽着开口,声音微哑,“或许是因为我娘亲。我的娘亲来自西胡。”她双手扒着桌案想要站起来,却因方才受惊过度,腿软得厉害。
    谢珩探手握住她手臂,拎着她站起来。
    这一触,才发觉她依旧颤抖得厉害,带得他心里也微微颤抖。
    “就这个?”谢珩声音喑哑。
    “嗯。”伽罗双肩抽动,半点都不想留在这恐怖的长案钢钉跟前,下意识的往旁边挪了挪,“当年我父亲游历各处,在西胡遇到我娘亲,执意成婚。我八岁的时候娘亲失踪了,父亲说她是意外身故,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她。我虽不知这些西胡人想要什么,但思来想去,唯一有联系的,恐怕只有这个。”
    ☆、99.099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谢珩面有不悦,道:“丢了何物?”
    “是一枚玉佩, 对民女极为重要,想必是方才在瀑布边上丢了。”伽罗对上谢珩的眼睛, 看到他目中腾起浓浓的不悦。她知道他恼怒之处, 忙恳请道:“那枚玉佩虽非宝物,对民女却极为贵重,还请殿下通融片刻。”
    队伍整装已毕, 正待起行,十数步外, 随行官员的目光都投向这边。
    谢珩骑在马背,看着旁边仰视的少女,眼中满是忐忑与恳求。她出来的仓促, 未戴帷帽, 脸色尚且苍白, 想必方才在水边受惊不小。这一路她始终谨慎小心,尽量不给人添麻烦,虽然路途颠簸劳累,也不曾露出娇气抱怨,每每见着他, 也都是敬惧之态。
    这回一反常态, 想必那玉佩确实要紧。
    可方才他诱敌出手, 虽擒了数名西胡人, 据侍卫探报,周围还是有人形迹鬼祟。若放她再去瀑布边,未免多添事端。
    “陈光——”谢珩稍作思索,吩咐道:“带人去找,速去速回。”
    伽罗闻言甚喜,匆忙谢过,就要同去,却被谢珩拦住。
    她诧然欲辩,却为其目光所慑,知道这回为玉佩兴师动众实属突兀,只好打消念头。
    半柱香的功夫后,陈光带着十数名侍卫归来,将玉佩双手奉给谢珩,“殿下,找到了。”
    谢珩不甚在意的扫了一眼,正待吩咐启程,猛然觉得那玉佩眼熟,又多看了两眼。这一看,谢珩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飞速取了那玉佩在手,目光紧紧黏在上面。温润的羊脂玉打磨得极好,正面雕着灵芝仙鹤,反面是“仙寿恒昌”四个字,雕琢手法上乘,俱出大师之手。玉佩下坠着精巧的香囊,装饰一小段流苏,似是洗过几回,显得很旧,却很干净。
    遗失多年的旧物重回掌中,谢珩摩挲着那香囊,嗅到其中隐约幽淡的香味,往事浮上心间,仿佛母亲还在世,令人眷恋。
    他将玉佩握在掌中,看向伽罗时,神色复杂,“就为这个?”
    伽罗点头称是。
    谢珩依旧握着玉佩,没有还给她的意思,只低低“哦”了声。
    伽罗觉得奇怪,还当谢珩是疑心此物与西胡有关,忙解释道:“这玉佩是民女恩人之物,民女珍视它,只是为感念昔日救命之恩,与西胡没有半分关系。还请殿下明察。”
    谢珩不语,只挑眉看着她,心不在焉的道:“救命恩人?”
    这般刨根问底,难道是怀疑她撒谎?
    伽罗如今处境艰难,当然不欲平白惹来猜疑,无奈之下,只好屈膝行礼,说得更加明白,“民女绝不敢欺瞒殿下。民女十岁时被送往淮南,途中曾寄居佛寺,险些在寺后的湖中溺毙,幸得恩人相救,才侥幸留住性命。民女未能看清恩人面容,所幸还留有此物,只待有一日重遇恩人,凭此玉佩为信,可当面感谢。此事千真万确,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派人前往淮南查问。”
    谢珩沉默不语,良久忽然嗤笑一声。
    这件事当然千真万确,无需查问。
    彼时永安帝初登帝位,将惠王府上下赶出京城,移往淮南。父王处境困顿意志消沉,因途中遇雨,便暂居佛寺,在寺中高僧处解惑。他年少桀骜,被永安帝的耳目监视着,心内亦苦闷无比,那几日总戴着面具去寺后的老槐上躺着。
    那日瞧见有个漂亮的小姑娘游湖遇险,顺手救下便匆匆离开,过后才发现,娘亲临终时留给他的玉佩丢了。
    他翻遍整个佛寺内外,也没寻到踪影,深为懊悔。
    后来在淮南的高家碰见伽罗,才知道当日救下的小姑娘竟傅家之女。他身受高家欺辱,亦知傅家和父王的旧怨,便觉当日救了个小白眼狼,即便曾与伽罗打过几回照面,也从未提过此事。
    却没想到,时隔数年,他竟会在这里重遇这枚玉佩。
    她是何时拿到玉佩的?在他救她时?
    该不该还给她?如果不还,该以什么理由扣下?
    谢珩握紧玉佩,心中矛盾,极想将玉佩收回,却寻不到合适而又能服众的理由。至于说出旧事?谢珩扫一眼跟前的小白眼狼,把心一横,便将玉佩丢回伽罗掌中,而后用力夹动马腹,率先纵马驰出。
    伽罗匆忙回到马车内,心中犹自突突直跳。
    掌心的玉佩还留着烫热的温度,她翻来覆去的看了片刻,才细心收起。
    当晚依旧住在官驿。
    此处离云中城只剩不足两日的路程,城内有数千驻军,正忙着加固城池防守。谢珩白日里诱捕了数名西胡人,只是时间仓促未及审问,这会儿匆匆用罢晚饭,便叫人寻了个隐蔽牢靠的屋舍,带人审讯。
    伽罗得知动静,也自惴惴不安。
    那晚她被人掳走,谢珩说那是西胡死士时,她还只当是个巧合。毕竟以她浅薄的了解,西胡民风彪悍、地处荒僻,许多人食不果腹之下便会拿命赚钱,但凡肯给银钱,不论其身份,皆可效忠。背后主使是谁,茫然而无头绪。
    然而今日看来,连日尾随着她的,竟清一色都是西胡人。
    这不免让伽罗想起另一件事——
    她的父亲傅良绍当年游历各处,正是在西胡境内遇到了娘亲南风。
    伽罗的记忆中,娘亲美貌之极,那双瞳孔微蓝的深邃眼睛更是令人着迷,寻遍整个京城内外,都无人能及。外祖母也有那样一双眸子,头发略卷,容貌与淮南的女子截然不同。这些年里,父亲虽然半点都不肯提起娘亲的过去,但听外祖母偶尔提及,母亲的身世似乎颇为神秘。
    然而伽罗所能知道的,也仅止于此。
    外祖母固然时常对着她出神,偶尔还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却并未透露过旁的信息。每回伽罗想要追问得更深,她便闭口不言。问岚姑时,她也是毫不知情。
    这让伽罗愈发忐忑困惑,隐隐觉得害怕。
    心神不宁的等了一个时辰,忽听窗外响起扣门声,原本坐在绣凳上的伽罗霍然起身。
    岚姑快步过去开门,外头站着的是晌午救了伽罗的女侍卫岳华。
    “殿下请傅姑娘过去,有要事相询。”岳华拱手,神情冷淡。
    伽罗不敢怠慢,随她过去,屋内只有谢珩和韩荀二人。
    伽罗施礼拜见,谢珩命她起身。
    屋内气氛凝滞沉闷,明亮的灯火下,谢珩的神情格外严肃,目光射向伽罗,是旧日熟悉的锋锐冷厉。他的手中握着那把铁扇,漆黑的扇柄触目冷硬,衬着墨色外袍,令人肃然。伽罗甚至留意到,他袖边的云纹上浸了几滴血迹,将墨色沁得更深。
    是方才审问那些西胡人时,谢珩亲自动刑了吗?
    伽罗心中突突直跳,看到他沉着脸踱步过来,在她跟前驻足。
    “派人捉你的是西胡王室。”
    冷肃的声音灌入伽罗耳中,她愕然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北凉的鹰佐、西胡的死士,傅伽罗——”谢珩审视而猜疑,缓缓抬臂,扇柄抵在伽罗咽喉处,“背后情由,从实招来。”
    扇柄冰凉,令她呼吸微滞。
    议和事关重大,今日水边激战,固然擒了西胡人,谢珩也损了数名侍卫。内外交困,北凉所谋不明,西胡如鬼魅随形,情势扑朔迷离,他的怀疑日益深重,紧盯着伽罗,似要透过那双眸子将她看穿。
    伽罗不自觉的握紧了手,藏入袖中。
    “民女也很害怕,但确实不知背后情由。”她眼神诚挚。
    谢珩眸色更深,扇柄抵得更重。
    伽罗不敢往后躲,眸中浮起哀求。她本就生了极美的容貌,那双眼睛明亮而有神采,烛光下,瞳孔的微蓝如同晴日水波。此时其中满含恳求惊慌,楚楚可怜。然而她却什么都不肯说,即便事关重大,她还是半个字都不透露。
    谢珩脸上怒气陡盛,厉声道:“韩荀!”
    “遵命。”韩荀立时应声,看都不看伽罗,自旁边取了个黑色的包裹,在长案上铺开。
    伽罗呼吸滞涩,抬眸时便见谢珩脸色阴沉,如暴雨欲来。垂眸是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仿佛极力克制怒气。
    窗外风声渐厉,韩荀迅速走出屋去。
    “砰”的一声,谢珩手中铁扇飞出,击得门扇倏然闭合。
    亦如重锤敲在伽罗心上,让她胸腔中难以遏制的咚咚跳了起来。
    谢珩一言不发,猛然伸臂揽住伽罗,将她困在腰与手臂之间。他本就生得高健,比十四岁的伽罗高出许多,手臂如铁箍般制住伽罗,稍一用力,伽罗便双脚离地,被他带向书案。
    长案上堆着文书,谢珩挥臂将其扫落,随即将伽罗丢在案上。
    伽罗眼角余光瞥过去,便见桌上摆着十数枚细长的钢钉。
    她背靠长案面朝谢珩,猛然想起民间传闻的种种酷刑,脸色霎时变了。
    谢珩看到她满脸惊慌,如同弓箭下无处可逃的小鹿,眼中雾气渐浓,漾起水波。去取钢钉的手不自觉的缓了稍许,随即深深皱眉,单手翻转伽罗,令她趴在案上。
    一枚钢钉猛然甩落,铮然钉在伽罗面前,离她的手指只差分毫。谢珩俯身将她困在怀中,连呼吸都似带了森然寒意。
    伽罗吓得心惊胆战,目光看向钢钉,甚至能嗅到混杂的铁锈味与血腥味。
    “死……”伽罗愕然,唇边笑意立时凝固。
    那人竟然已经死了?
    她还记得那日湖水冰凉,掠水而来的少年却身姿矫健,气度非凡,怎会轻易身故?
    捧着玉佩的手僵在那里无所适从,她瞧着谢珩的侧脸,渐渐信了。方才醒来时,他正瞧着玉佩缅怀,想必也是想起了那位故友?应当是的,他的神情骗不了人。
    心中稍稍燃起的希望被掐断,数年的愿望执念落空,这结果令她诧异,渐而悲伤。
    半晌,她将玉佩轻放在谢珩膝头,“这回进云中城,我未必还能再回去。殿下既然与他是故人,方才缅怀,想必交情颇深,能否将这玉佩归还给他?民女冒昧,恳请殿下能在墓前代为祭杯薄酒。”说罢,屈膝跪在舱内,端正行礼。
    谢珩面色怪异,将玉佩收入掌中,看到她容色哀伤忧愁。
    玉佩能重回掌中固然是意外之喜,可在墓前代为祭酒……他看着伽罗,见她眼中泪光盈盈,显然颇为伤心。
    谢珩别开目光,道:“也未必是死了,只是断了消息。若有机会,我会转交玉佩。”
    伽罗诧然,面色几番变幻,最终道:“多谢殿下。”
    谢珩面不改色的将玉佩收入怀中,岔开话题,“西胡那边,你作何打算?”
    “我想回去,到云中城见北凉的鹰佐王子。”提起这茬,伽罗坐回去,正色道:“昨晚西胡派那么多人截杀,着实令人心惊。此处是咱们的地界,那么多西胡人潜藏进来,想必费了不少功夫,也可见西胡王室有多重视。鹰佐要我去议和,必定也与此有关。殿下不妨如常带我过去,或许能探明其中原因。”
    谢珩觑她,“到了鹰佐手中,恐怕有去无回。”
    “我知道。”
    这一带比起京师的繁华、淮南的温软,已显荒凉,北凉所居之地必定更加难熬。况北凉风气彪悍,与南国截然不同,伽罗自幼娇养,又以议和的卑屈身份前往异乡,到那里会受多少苦,可想而知。
    “我非去不可,否则永无宁日。”伽罗已拿定主意,壮着胆子看向谢珩,“虎阳关之败后,百废待兴,殿下必定也想尽快停息战事,理清朝政,还百姓个清平盛世。我虽身份卑微,却也盼着这一日。到北凉后,我若能探得背后情由,必定设法告知殿下,或许会对殿下有所助益。只是斗胆,想求殿下一事。”
    ☆、10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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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队伍整装已毕, 正待起行,十数步外, 随行官员的目光都投向这边。
    谢珩骑在马背, 看着旁边仰视的少女, 眼中满是忐忑与恳求。她出来的仓促,未戴帷帽,脸色尚且苍白,想必方才在水边受惊不小。这一路她始终谨慎小心,尽量不给人添麻烦, 虽然路途颠簸劳累,也不曾露出娇气抱怨, 每每见着他,也都是敬惧之态。
    这回一反常态, 想必那玉佩确实要紧。
    可方才他诱敌出手, 虽擒了数名西胡人, 据侍卫探报, 周围还是有人形迹鬼祟。若放她再去瀑布边, 未免多添事端。
    “陈光——”谢珩稍作思索,吩咐道:“带人去找,速去速回。”
    伽罗闻言甚喜, 匆忙谢过, 就要同去, 却被谢珩拦住。
    她诧然欲辩,却为其目光所慑,知道这回为玉佩兴师动众实属突兀,只好打消念头。
    半柱香的功夫后,陈光带着十数名侍卫归来,将玉佩双手奉给谢珩,“殿下,找到了。”
    谢珩不甚在意的扫了一眼,正待吩咐启程,猛然觉得那玉佩眼熟,又多看了两眼。这一看,谢珩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飞速取了那玉佩在手,目光紧紧黏在上面。温润的羊脂玉打磨得极好,正面雕着灵芝仙鹤,反面是“仙寿恒昌”四个字,雕琢手法上乘,俱出大师之手。玉佩下坠着精巧的香囊,装饰一小段流苏,似是洗过几回,显得很旧,却很干净。
    遗失多年的旧物重回掌中,谢珩摩挲着那香囊,嗅到其中隐约幽淡的香味,往事浮上心间,仿佛母亲还在世,令人眷恋。
    他将玉佩握在掌中,看向伽罗时,神色复杂,“就为这个?”
    伽罗点头称是。
    谢珩依旧握着玉佩,没有还给她的意思,只低低“哦”了声。
    伽罗觉得奇怪,还当谢珩是疑心此物与西胡有关,忙解释道:“这玉佩是民女恩人之物,民女珍视它,只是为感念昔日救命之恩,与西胡没有半分关系。还请殿下明察。”
    谢珩不语,只挑眉看着她,心不在焉的道:“救命恩人?”
    这般刨根问底,难道是怀疑她撒谎?
    伽罗如今处境艰难,当然不欲平白惹来猜疑,无奈之下,只好屈膝行礼,说得更加明白,“民女绝不敢欺瞒殿下。民女十岁时被送往淮南,途中曾寄居佛寺,险些在寺后的湖中溺毙,幸得恩人相救,才侥幸留住性命。民女未能看清恩人面容,所幸还留有此物,只待有一日重遇恩人,凭此玉佩为信,可当面感谢。此事千真万确,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派人前往淮南查问。”
    谢珩沉默不语,良久忽然嗤笑一声。
    这件事当然千真万确,无需查问。
    彼时永安帝初登帝位,将惠王府上下赶出京城,移往淮南。父王处境困顿意志消沉,因途中遇雨,便暂居佛寺,在寺中高僧处解惑。他年少桀骜,被永安帝的耳目监视着,心内亦苦闷无比,那几日总戴着面具去寺后的老槐上躺着。
    那日瞧见有个漂亮的小姑娘游湖遇险,顺手救下便匆匆离开,过后才发现,娘亲临终时留给他的玉佩丢了。
    他翻遍整个佛寺内外,也没寻到踪影,深为懊悔。
    后来在淮南的高家碰见伽罗,才知道当日救下的小姑娘竟傅家之女。他身受高家欺辱,亦知傅家和父王的旧怨,便觉当日救了个小白眼狼,即便曾与伽罗打过几回照面,也从未提过此事。
    却没想到,时隔数年,他竟会在这里重遇这枚玉佩。
    她是何时拿到玉佩的?在他救她时?
    该不该还给她?如果不还,该以什么理由扣下?
    谢珩握紧玉佩,心中矛盾,极想将玉佩收回,却寻不到合适而又能服众的理由。至于说出旧事?谢珩扫一眼跟前的小白眼狼,把心一横,便将玉佩丢回伽罗掌中,而后用力夹动马腹,率先纵马驰出。
    伽罗匆忙回到马车内,心中犹自突突直跳。
    掌心的玉佩还留着烫热的温度,她翻来覆去的看了片刻,才细心收起。
    当晚依旧住在官驿。
    此处离云中城只剩不足两日的路程,城内有数千驻军,正忙着加固城池防守。谢珩白日里诱捕了数名西胡人,只是时间仓促未及审问,这会儿匆匆用罢晚饭,便叫人寻了个隐蔽牢靠的屋舍,带人审讯。
    伽罗得知动静,也自惴惴不安。
    那晚她被人掳走,谢珩说那是西胡死士时,她还只当是个巧合。毕竟以她浅薄的了解,西胡民风彪悍、地处荒僻,许多人食不果腹之下便会拿命赚钱,但凡肯给银钱,不论其身份,皆可效忠。背后主使是谁,茫然而无头绪。
    然而今日看来,连日尾随着她的,竟清一色都是西胡人。
    这不免让伽罗想起另一件事——
    她的父亲傅良绍当年游历各处,正是在西胡境内遇到了娘亲南风。
    伽罗的记忆中,娘亲美貌之极,那双瞳孔微蓝的深邃眼睛更是令人着迷,寻遍整个京城内外,都无人能及。外祖母也有那样一双眸子,头发略卷,容貌与淮南的女子截然不同。这些年里,父亲虽然半点都不肯提起娘亲的过去,但听外祖母偶尔提及,母亲的身世似乎颇为神秘。
    然而伽罗所能知道的,也仅止于此。
    外祖母固然时常对着她出神,偶尔还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却并未透露过旁的信息。每回伽罗想要追问得更深,她便闭口不言。问岚姑时,她也是毫不知情。
    这让伽罗愈发忐忑困惑,隐隐觉得害怕。
    心神不宁的等了一个时辰,忽听窗外响起扣门声,原本坐在绣凳上的伽罗霍然起身。
    岚姑快步过去开门,外头站着的是晌午救了伽罗的女侍卫岳华。
    “殿下请傅姑娘过去,有要事相询。”岳华拱手,神情冷淡。
    伽罗不敢怠慢,随她过去,屋内只有谢珩和韩荀二人。
    伽罗施礼拜见,谢珩命她起身。
    屋内气氛凝滞沉闷,明亮的灯火下,谢珩的神情格外严肃,目光射向伽罗,是旧日熟悉的锋锐冷厉。他的手中握着那把铁扇,漆黑的扇柄触目冷硬,衬着墨色外袍,令人肃然。伽罗甚至留意到,他袖边的云纹上浸了几滴血迹,将墨色沁得更深。
    是方才审问那些西胡人时,谢珩亲自动刑了吗?
    伽罗心中突突直跳,看到他沉着脸踱步过来,在她跟前驻足。
    “派人捉你的是西胡王室。”
    冷肃的声音灌入伽罗耳中,她愕然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北凉的鹰佐、西胡的死士,傅伽罗——”谢珩审视而猜疑,缓缓抬臂,扇柄抵在伽罗咽喉处,“背后情由,从实招来。”
    扇柄冰凉,令她呼吸微滞。
    议和事关重大,今日水边激战,固然擒了西胡人,谢珩也损了数名侍卫。内外交困,北凉所谋不明,西胡如鬼魅随形,情势扑朔迷离,他的怀疑日益深重,紧盯着伽罗,似要透过那双眸子将她看穿。
    伽罗不自觉的握紧了手,藏入袖中。
    “民女也很害怕,但确实不知背后情由。”她眼神诚挚。
    谢珩眸色更深,扇柄抵得更重。
    伽罗不敢往后躲,眸中浮起哀求。她本就生了极美的容貌,那双眼睛明亮而有神采,烛光下,瞳孔的微蓝如同晴日水波。此时其中满含恳求惊慌,楚楚可怜。然而她却什么都不肯说,即便事关重大,她还是半个字都不透露。
    谢珩脸上怒气陡盛,厉声道:“韩荀!”
    “遵命。”韩荀立时应声,看都不看伽罗,自旁边取了个黑色的包裹,在长案上铺开。
    伽罗呼吸滞涩,抬眸时便见谢珩脸色阴沉,如暴雨欲来。垂眸是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仿佛极力克制怒气。
    窗外风声渐厉,韩荀迅速走出屋去。
    “砰”的一声,谢珩手中铁扇飞出,击得门扇倏然闭合。
    亦如重锤敲在伽罗心上,让她胸腔中难以遏制的咚咚跳了起来。
    谢珩一言不发,猛然伸臂揽住伽罗,将她困在腰与手臂之间。他本就生得高健,比十四岁的伽罗高出许多,手臂如铁箍般制住伽罗,稍一用力,伽罗便双脚离地,被他带向书案。
    长案上堆着文书,谢珩挥臂将其扫落,随即将伽罗丢在案上。
    伽罗眼角余光瞥过去,便见桌上摆着十数枚细长的钢钉。
    她背靠长案面朝谢珩,猛然想起民间传闻的种种酷刑,脸色霎时变了。
    谢珩看到她满脸惊慌,如同弓箭下无处可逃的小鹿,眼中雾气渐浓,漾起水波。去取钢钉的手不自觉的缓了稍许,随即深深皱眉,单手翻转伽罗,令她趴在案上。
    一枚钢钉猛然甩落,铮然钉在伽罗面前,离她的手指只差分毫。谢珩俯身将她困在怀中,连呼吸都似带了森然寒意。
    伽罗吓得心惊胆战,目光看向钢钉,甚至能嗅到混杂的铁锈味与血腥味。
    “遵命!就算死在西胡,我也发誓将傅伽罗夺回来!”
    鹰佐又问道:“当时傅伽罗被劫走,不是谢珩假扮的西胡人?”
    “不是。西胡人的容貌我认识,领头的人前几年还在战场上见过。傅伽罗身边那婆娘很厉害,当时跟我一起杀西胡人,装不出来。这回丢了人,是我无能,恳请殿下许我戴罪立功,抢回那傅伽罗,再来找殿下请罪!”
    说罢,双手托着弯刀,送至鹰佐面前。
    鹰佐眉目阴沉,半晌才道:“先给你五十精锐暗中去查,不够再派人手。务必找到傅伽罗,否则全家问罪!”说罢,取了那匕首,手臂动处,斩下他一撮头发。
    屋内重归安静。
    连日来的闷气难以消解,鹰佐看着素日重视的助手神情颓丧,更是生气,阴沉着脸将匕首掷在地上,快步出屋。
    外面阳光甚好,院中花树繁茂,与初到时截然不同。
    从二月下旬至今,将近一个月过去,议和的事却未能如他所预料的那般结束。
    南夏残兵的骚扰愈来愈频繁,听说那位被罢免的蒙旭被重新起用,正集结兵力,意图夺回城池。
    数年前蒙旭的战神之名响彻北地,令北凉西胡皆闻风丧胆,如阴影般笼罩。鹰佐早年曾与蒙旭对阵,见识过他神鬼莫测的本事。那回他以五倍的兵力围攻蒙旭,却被蒙旭杀得丢盔弃甲,落魄逃命时险些命丧敌手,哪怕事隔多年,回想起来仍旧胆寒。
    这位谢珩更甚,身在云中城里,却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排了数次突袭,若非战报传来,他竟然都未曾察觉!
    逆境之下,他未曾求饶,反而以攻为守,这份胆气,比先前那位皇帝不知强了多少。
    鹰佐并不想在此逗留太久。
    然而数日胶着,议和的条件仍旧未谈妥,谢珩半分不让,显然是意欲拖延时间。
    鹰佐重兵速进,固然攻占了许多城池,后军的隐忧却愈来愈重。
    西胡向来虎视眈眈,都城卫军及边防不可轻动,北凉能迅速调动的军队几乎都在鹰佐手中。孤军深入,后援乏力,如此情势下,若是再拖数日,处境恐怕会更加艰难。
    权衡利弊,鹰佐进退维谷。
    谢珩接到禀报,说鹰佐欲见他时,并未觉得意外。
    ☆、101.101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伽罗快步上前,端正行礼道:“不知殿下驾临, 耽误了片刻,请殿下恕罪。”
    “你找过我?”
    “是。今晨我找到了与那凤凰相似的图画,便想去禀报殿下。”伽罗略过撞见安乐公主的事,连声音都带了笑意,“殿下进去看看吗?”
    谢珩不语, 回过身时,神情冷淡如旧。
    伽罗早已习惯这般态度,引谢珩入内,取了那部残卷放在案上。
    “殿下请看这幅凤栖梧桐的画——笔法布局奇特,这凤尾和锁上的一模一样。”她将那长命锁搁在画侧, 纤细的手指按着书页,让谢珩细看。她的身材尚未长开, 站在高健的谢珩跟前,只及其胸。这长案于她高度适宜,于谢珩而言, 就低矮了。
    谢珩单手扶案, 躬身细看,因凤尾描摹细致,越凑越近。
    伽罗满心欢喜, 也趴在案前, 细细指给他看。
    因这些天看的凤凰不少, 她还将其他书中的画备在案上,以作对照。
    宽敞的案上皆是种种凤凰图画,形态笔法各异,两人拿了长命锁逐个对照,唯独这残卷上的全然相同。
    “应当是它。”谢珩颔首,心神稍稍松懈,侧头便见伽罗还趴在那残卷上,看得认真。
    不知是何时靠近,此刻两人肩背相贴,她的侧脸离他不过咫尺距离。
    她身上的香气隐约可闻,侧脸轮廓柔和,一缕青丝垂落,紧贴他的肩膀。余晖自半开的窗隙洒进来,照得她秀颊莹白柔润,红唇娇艳欲滴,浓长的睫毛如同小扇,随着眨眼的动作上下忽闪。甚至她的呼吸都仿佛清晰起来,轻盈如蝶翼般扫过他的手背。
    谢珩微怔,定定的看她。
    伽罗全然未觉,满心欢喜的欣赏片刻,道:“虽说书卷已残破,却并非无迹可寻。殿下知道鸾台寺吧?”
    她翘着唇角,侧头询问,却忽然顿住。
    宽厚的胸膛几乎贴在身侧,他离她极近,双眼深沉如同潭水,瞧着她,意味不明。
    霎时有异样的感觉爬上心间,像是幼时躺在林间草地,有小虫爬过手臂,痒痒的。她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姿势实在过于亲昵,连忙后仰,仓惶垂首道:“民女一时忘乎所以,失礼之处,请殿下恕罪。”
    一低头,瞧见谢珩按在书卷上的手,干净修长,甚为悦目。
    谢珩轻咳,直起身来。
    气氛稍稍尴尬,好在谢珩很快开口,“与鸾台寺何干?”
    “幼时每年回京,我娘亲都会去鸾台寺进香。”伽罗看着脚尖,“每回我都会随娘亲前去,鸾台寺的方丈很慈和,见娘亲诚心向佛,于佛经图画都有些见地,曾带我们进过寺里的藏经阁。其中有幅画,就是这幅凤栖梧桐——那幅画用色奇特,我那时虽不懂画,却也留了印象。”
    “你想看那幅画?”
    “不止是画,还想拜望方丈,盼望殿下能允准。”伽罗盈盈行礼,缓声道:“娘亲来自异域,进香时也与京城旁人不同,那位方丈见多识广,或许知道其中缘故。殿下,能否允准我尽快前往鸾台寺一趟?那幅画有题跋,可以解惑。”
    她满含期待,神情诚挚。
    谢珩侧身看向窗外,“五月底。我派人带你去。”
    “为何要等那么久?”伽罗诧然,“鸾台寺离京城不远,半日即可抵达……”
    “近日寺中有事。”
    伽罗犹不甘心,“我去拜望方丈,只需一两个时辰,不会耽误很久。”
    “鸾台寺在筹备佛事。这二十天不许旁人去。”
    伽罗愕然,瞧着谢珩侧脸,便见他神情乍然添了冷硬,似有不悦。她不明所以,也不敢触怒谢珩,只好道:“全凭殿下安排。”
    谢珩觑她一眼,沉默不语,伽罗心中疑惑却更浓。
    筹备佛事不许旁人去,连谢珩都不打算去搅扰,必定是为皇家的事。
    鸾台寺僻处京郊,虽也是京城名寺,比起城内专供皇家亲贵用的慈恩寺,毕竟不如。慈恩寺离皇宫不远,不止修缮得庄重威严、精美绝伦,更是供着佛骨舍利,有许多大德高僧在其中。往常皇家要做佛事或是开坛**,都是在慈恩寺,这回怎的改在了鸾台寺?
    她瞧着谢珩的神情,猛然醒悟一事——
    当年惠王妃遭人暗算身故,就是在从鸾台寺回城的途中。
    端拱帝对发妻情深义重,这些年府中正妃之位虚悬,登基后立即追封了文惠皇后,宫中皇后凤印封存,最尊贵的也只有代理后宫事的贵妃,可见始终怀念故人。
    那么这场佛事,是为文惠皇后做的了?
    她霎时明白了谢珩突然转变的态度。
    两人一时无话。
    谢珩察觉她的小心翼翼,遂缓了声气,道:“英娥近来心绪欠佳,会常来这里。”
    伽罗会意,“多谢殿下提醒,我会留在殿中,不惹公主烦心。”
    “嗯。”谢珩复将那图画瞧了两眼,未再逗留,抬步走了。
    伽罗忽然闲了下来。
    满架的书几乎都被她翻遍,除了那本残卷,没有半点旁的线索。离五月底还远,她打听得鸾台寺佛事的日子,想了想,托杜鸿嘉给她带来上好的纸笔,由岚姑帮着磨墨,她早晚焚香抄经。
    许多年前的事非她所能左右,事涉夺嫡之争,身袭侯位的祖父要做,连父亲也难奈何。
    然而傅家毕竟难逃干系。
    谢珩和谢英娥因为那件事失慈,甚至还有胎儿夭折腹中,这些罪孽,都是傅家欠着谢珩一家的。如今谢珩不计前嫌,答允从北凉手中设法搭救父亲,她人微力轻,能报答的实在有限。抄卷佛经,虽不能令逝者起死回生,到底也是点心意。
    傅良绍是京中才俊,伽罗自幼随他习字,至淮南后,外祖母又寻了名师指点,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为漂亮。
    檀香袅袅,岚姑在案旁研磨,半声也不敢打搅。
    直至伽罗抄完一篇,才道:“姑娘手腕酸吗?”
    伽罗含笑点头,猫儿般凑到岚姑怀里,“给文惠皇后抄佛经,每一笔都得认真。岚姑你帮我揉揉。娘亲从前也爱礼佛,回头再抄份给她,捐在鸾台寺里……”话未说罢,忽听门外轻扣,伽罗诧然抬头,旋即道:“谁?”
    “是我。”门外竟是杜鸿嘉的声音。
    伽罗喜出望外,当即过去开门。
    门外杜鸿嘉负手而立,见了她,微微一笑。
    “表哥走路真跟猫似的,都到了门前,我也没听见。”她含笑请他入内,岚姑帮着倒茶。
    杜鸿嘉道:“来了有一阵,听她们说你在抄经,就在外面等。你没听见动静,定是太专注。外面天气甚好,你整日关在屋中,不觉得闷?”
    “倒想出去散心,只是——”伽罗挤挤眼睛,低声道:“怕碰见乐安公主。何况如今情形,凡事还需仰仗太子殿下,我可不敢生事。没有殿下允准,我还是在屋中安静抄书。表哥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殿下吩咐过,你是客居在此,公主已回宫了,不必担心。”杜鸿嘉起身,笑道:“出去散散心,我来护驾。”
    伽罗依言,带了岚姑在侧,随他出去。
    两人自回京后甚少见面,杜鸿嘉昨日才去过傅家,将近况说了,忽而叹气,“老夫人身体每况愈下,近来行事,嗐!老太爷在北凉生死未卜,大舅父和二舅父又被问罪,她想借着徐相的势力挽回颓势,竟打算将你二姐许给徐坚。”
    “徐坚?”伽罗顿住脚步,“你没听错?”
    “是他。去年徐坚丧妻,颇消沉了一阵。徐相有意给他续弦,老夫人得知,便动了心思。昨日见着你二姐,她哭得可怜,不肯答应,老夫人只责骂她没有孝心,不肯为长辈分忧。”
    “哪能这般分忧!二姐才十六岁,那徐坚已三十二岁了!且不说继室的身份,那徐坚的品行受人指摘,连我都听说了。二姐性情傲气,恐怕是宁可嫁入蓬门荜户有才德的人,也不肯跟徐坚。”伽罗恨声,“何况徐相父子又不傻,难道二姐续了弦,他就肯搭救两位伯父?长姐是徐相明媒正娶的儿媳,也没见徐相搭救傅家。”
    “是这道理没错。”杜鸿嘉颔首,“徐相自身难保,哪会帮旁人。”
    “老夫人这是病急乱投医,却为难了二姐。”伽罗不满。
    住在京城的那两年,她被老太爷和老夫人不喜,两位伯父伯母对她自然冷淡。长姐自居侯府嫡长女,向来不爱搭理她,唯有二姐傅婎肯常来看她,说话解闷。
    两位伯父落难固然令人心焦,若要设法搭救,本该两位伯母出力。
    将二姐傅婎嫁给徐坚做继室,能有何用处?
    不说徐家未必答应,以傅婎的性子,怕是绝不肯的。
    正自思量,又听杜鸿嘉道:“昨日出府的时候,在外面碰见了那位姚谦。”说话间,炯炯目光瞧着伽罗,如同探究。
    伽罗却只一笑,“他?还真巧。”
    这般云淡风轻,颇令那些官员诧异。
    姚谦愣了一瞬,忙冲众人胡诌解释,胡乱辞别后,大步追入客栈。
    闹市中的客栈生意火爆,这会儿正是饭后闲时,入厅右侧有个喝茶卖果点的地方,人来人往,稍嫌喧嚣。
    伽罗走得颇快,已经到了楼梯口,因碰着杜鸿嘉,正在说话。
    姚谦推开隔在中间的闲人,三两步赶上去,“伽罗!”
    伽罗面色不大好看,充耳不闻。倒是杜鸿嘉闻言看过来,见其面生,狐疑打量。
    姚谦还记得那日学甲巷中伽罗如遭雷轰的神情,见她躲避,只当是伤心如旧,只管紧紧看着伽罗,“你怎会在这里?我有话同你说,能否去那边的雅间喝杯茶?”见伽罗置若罔闻,面上稍现尴尬,继而道:“那日事出突然,我有不可言说的苦处,怕被人察觉,只能先行离开,未及解释。后来我去了学甲巷,没见到你,托人去尊府打听,也没有……”
    “阁下是谁?”杜鸿嘉看出伽罗不悦,出言打断。
    姚谦拱了拱手,往杜鸿嘉脸上打量。这一路回京,自谢珩至亲卫,众人都是寻常打扮,杜鸿嘉一袭锦衫磊落,腰间虽未佩宝剑,但习武之人自有股刚硬之气,与众不同,且看其神情,显然颇有敌意。
    他打量片刻,决定报出身份,“户部仓部司,姚谦。”
    “没听说过。”杜鸿嘉跨前半步,“找我表妹何事?”
    “我是伽罗……旧友。”姚谦侧身让开楼梯口的路,道:“去那边雅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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