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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036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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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城郭遥远,伽罗捏紧了缰绳,咬牙忍耐。

    回到临阳城中,驿站内甚是安谧。

    伽罗被掳后,谢珩虽带人追来,却并未惊动旁人。此时驿站中众人都睡得很熟,唯有伽罗的屋中一灯如豆,岚姑立在门外焦急踱步。

    见她归来,岚姑顾匆匆跑下阁楼,迎了过来。

    伽罗此时又累又痛,惊吓之下受了冷风,只觉头脑昏沉,天旋地转。见着岚姑,便如溺水之人碰见救命的浮木,待岚姑走近,便无力的靠在她身上。

    那贼人自有韩荀带人去处置,谢珩扫一眼伽罗,道:“跟我来。”

    伽罗脚步虚浮,勉强跟着走了几步,一脚踩空如在云端,身子立时前倾。

    幸得岚姑反应快,将她接在怀中。

    见前面谢珩驻足,岚姑忙恳求道:“殿下,姑娘两颊滚烫,必定是受了寒,支撑不住晕过去了。方才屋里的事民妇已禀告过小将军,夜已深了,殿下能否先歇息,等姑娘醒了再问?”她手扶伽罗难以行礼,身体却是极恭敬的姿势,语气神态皆是祈求。

    谢珩看一眼伽罗,未再多言,只吩咐陈光去寻个郎中,转身大步走了。

    岚姑身体颇健壮,气喘吁吁的将伽罗抱回屋中,将寻来的几个手炉塞在伽罗怀里。

    陈光自觉失职,甚是内疚,听岚姑讨要姜汤,忙安排人去煎熬。

    这头姜汤才喝下去,便有郎中踏夜色匆匆赶来,岚姑总算稍松口气。

    身上的冰凉渐渐退去,转而被温暖包围,小腹处痉挛般的疼痛也慢慢淡了。

    伽罗醒来时脑中虽还昏沉,身上却舒服了许多,嘴里苦味还在,四肢百骸却十分舒泰。

    她一睁眼,靠在床边的岚姑就醒了。

    “姑娘觉得如何?”她伸手探了探伽罗额间温度,已不似昨晚烫热。

    伽罗却牢记着昨晚的事,开口就道:“岚姑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岚姑扶着伽罗坐起来,不急着穿衣,先帮她慢慢按摩头皮,“昨夜我被开窗的动静惊醒,还没呼救就被那人打晕了。醒来后听侍卫说姑娘被掳走,可真吓得半死。幸好殿下救得及时——姑娘腹中还痛吗?”

    伽罗摇摇头,“好多了。”

    此时天光大亮,时辰不早,她还记着昨晚谢珩要问话的事,便忙起身穿衣。

    驿站备有清粥小菜,伽罗迅吃了,又喝碗姜汤暖腹。虽然风寒未愈,头脑依旧沉重,小腹处的痛却轻了许多,不会碍事。

    谢珩的披风已被岚姑洗净,问驿站借炉火,稍加檀香烘干,叠整齐了放在床头。

    伽罗寻干净缎面包着带过去,交给谢珩近侍,脱了帷帽让岚姑在外等候,求见谢珩。

    谢珩在处理公务,听见伽罗拜见,口中谢他昨日搭救之恩,头也没抬。

    他的眉头紧锁着,仿佛遇见了难事,狼豪勾勾画画,片刻后才道:“免礼——昨晚捉你的是西胡人。傅伽罗,你藏了什么,竟会招来死士?”

    伽罗老实答道:“民女也不清楚那些人为何出现。”

    “民女……”谢珩目光落在恭敬站立的伽罗身上,仿佛嘲弄,“从前可没见你这样自谦。”

    伽罗愕然,正想开口,谢珩脸上又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来,“昨晚怎么回事?”

    “昨晚那人出现得突兀,抓了民女之后就往城外跑,中间不曾说话,也不曾做过什么,民女也不知他是何目的。”伽罗回想起来,心惊之余也是满头雾水,“殿下也知道民女身份低微,身上没什么贵重物事,至于旁的……”她沉吟片刻,实在想不出来那人捉她的原因。

    谢珩扶着长案起身,目光如鹫,缓步往她走来,“你知道些关乎西胡的要紧事?”

    ☆、71.071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而姚谦既然攀附了徐相, 本该春风得意, 站在傅府外出神,又是何意?

    杜鸿嘉见她垂不语,便道:“那日在客栈……我没敢多问。但姚谦对不住你, 我瞧得出来。伽罗——姚谦攀附权贵遭人背后唾弃, 从他同窗那里, 我听见了些旧事, 不管是恶意中伤还是确有其事, 总之不会平白生出流言。别怪表哥说话直,那个被辜负的人,是不是你?”

    辜负二字,原本曾令人深夜伤心, 而今听来,却格外平静。

    伽罗把玩一段柳枝,“是我又如何?在淮南时, 他是我外祖父的门生,往来密切。”

    她说得云淡风轻, 却叫杜鸿嘉猛然揪心。

    那天她泪水涟涟的模样印刻在心间,前些天从姚谦的同窗那里听到的议论, 更是令他震惊愤怒。他未再提起此事, 带着伽罗往花园湖边转了一圈后送她回去, 顺道从值房取了给伽罗买好的几件有趣玩意, 逗她开心。

    出得东宫,杜鸿嘉连衣裳都没换,骑马便奔向户部衙署。

    酉时才至,便有户部官员6续出来,杜鸿嘉等了片刻,姚谦陪着户部右侍郎走了出来,拱手作别。右侍郎神色郁愤,姚谦亦然,摇头叹气的才走了两步,猛然瞧见山岳般堵在四五步外的杜鸿嘉,愣住了。

    杜鸿嘉呲牙,“姚谦。”

    “阁下是?”姚谦记得这张脸,却不知其身份。

    杜鸿嘉淡声道:“东宫左副卫率,杜鸿嘉。去喝一杯?”

    他眼中的挑衅毫不掩饰,姚谦自然记得那日杜鸿嘉堵在楼梯口的凶狠架势,心中不服气,便冷声道:“请!”

    京城内酒馆甚多,拐过两条街,便是一处有名的酒家。

    杜鸿嘉率先入内,要个雅间,吩咐伙计先来两坛北地常喝的烈酒。那伙计殷勤送他至雅间,自去安排,姚谦冷着脸进去,就见杜鸿嘉负手立在桌边,脸色阴沉。

    姚谦冷笑,“杜大人是想喝酒,还是寻晦气?”

    “寻晦气!”杜鸿嘉跨步上前,挥拳便伦向姚谦侧脸。

    姚谦一介文人,哪料到他会如此粗鲁,尚未反应过来,左脸便传来剧痛,骨头都碎了似的。他正憋着满肚子气,当下心中大怒,也挥拳回击过去。

    杜鸿嘉不闪不避,挺着胸膛受了,左拳出袖重重击在他胸口。

    身手出众的东宫小将本就非姚谦所能消受,加之杜鸿嘉满腔怒气,姚谦吃痛,踉跄后退两步,撞在墙壁上。

    甜腥的味道蔓上舌尖,他忍痛擦拭嘴角,看到上面鲜红的血迹。

    仿佛郁气随着血被打出,他竟然觉得痛快。

    姚谦忽然哈哈大笑,扶着墙壁笑了半天,才愤然指着杜鸿嘉,“是为了伽罗吧?我比不过你的身手,要打吗?来,随便招呼!”惯常的谦和神态化作狰狞,他唾出口中鲜血,道:“杜大人莫非也倾慕伽罗?”

    “她是我表妹。”杜鸿嘉冷声,“你怎敢辜负她!”

    “你以为我愿意!你以为我想让她伤心!”姚谦厉声,侧头见那伙计捧着两坛酒在门口目瞪口呆,跨步上前便抢了过来。他也不顾身上伤势,一拳捣开,抱起来仰头便喝。

    七八口灌下去,辛辣的酒味从喉咙烧入腹中,他举起酒坛,砸在地上。

    酒坛甚为牢固,竟未碎裂,只咕噜噜滚到旁边,倒出残酒。

    姚谦目中赤红,指着杜鸿嘉质问:“今日既然是寻晦气,我先问你,户部新来的左侍郎刻意刁难,也是你仗着东宫的权势指使的?我知道,我能进户部,全赖左相提拔,那左侍郎诸般刁难,就是想告诫我攀附的下场。可是我有何办法!满京城里都是你这般的人——仗着权势作威作福,肆意欺凌!”

    “我不认得左侍郎。”杜鸿嘉道。

    姚谦却不信,“那人与东宫来往密切,不是你从中作祟,还能是谁!”

    “不是我。”杜鸿嘉重申,“我打你,不靠权势,靠拳头。”

    “呵……呵!”姚谦嗤笑,大抵是酒意上涌难以支撑,踉跄至桌边坐着,“我刚上京时,也是满腔热血抱负。男儿纵不能征战沙场,也该在朝堂立一番事业。可你知道国子监是什么情形?有真才实学之人难以出头,倒是你们这些京城官员的纨绔子弟,仗势凌霸,肆意欺辱!朝中取官只看门第,何曾考察才学?不靠左相提拔,我能靠谁?十年寒窗苦读,到头来却被那些纨绔压着难展抱负,你甘心吗?”

    “我知道伽罗伤心,我也愧对于她。”姚谦扶在桌面,抬起头来,眼中红丝醒目,“这辈子是我姚谦对不住她。我辜负了她。”

    杜鸿嘉冷嗤,笑容隐含轻蔑。

    姚谦蓦然起身,揪住他胸口,手背青筋隐约突起,“怎么,你也瞧不起我?论出身,我是不如你。可将来未必!”

    杜鸿嘉冷嗤,“我确实瞧不起你。不为出身,为你的志气。从前的名相苏老先生也是出身寒微,中了状元却遭人打压,被安排在穷乡僻壤当小吏,却终凭借斐然政绩居于相位,后来退居灵州,也曾造福一方百姓。姚谦——这不能成为你背叛伽罗的理由。”

    “你胡说!苏相若非有人提拔,也只会埋没。”姚谦将杜鸿嘉衣领揪得更紧。

    杜鸿嘉挥臂格开,见姚谦又扑上来,当即挥拳,将他打倒在地。

    “你如何谋取前途,与我无关。但你负了伽罗,就该教训!”他一脚踢开那碍事的酒坛,拂袖转身,大步出了雅间。

    姚谦坐在地上,全身被打得酸痛,他狠狠擦拭血迹,眼神渐而阴鸷。

    “教训我……就凭你?走着瞧吧!”

    次日,姚谦未能去户部衙署。

    谢珩下朝回到东宫,同韩荀商议过要事,又召杜鸿嘉吩咐几件事情,末了,道:“姚谦是你打的?”回头见杜鸿嘉脸现愕然,便道:“徐相说的。昨日你约姚谦喝酒,回去时姚谦鼻青脸肿。姚谦说是滚落楼梯,徐相不信。”

    “是我。”杜鸿嘉供认不讳。

    “为何?”

    “私仇。”杜鸿嘉直言,“倘若徐相因此为难殿下,属下自会去寻他,绝不连累殿下。”

    “他还不敢。”谢珩淡声。

    杜鸿嘉便道:“还有一事,需禀明殿下。姚谦怀疑户部左侍郎是属下打着东宫的旗号安插,目的是借机打压,或许会借此诋毁生事。此事属下并不知情。殿下明鉴,属下与姚谦虽有私怨,但绝不敢因私废公,擅自借东宫之势插手六部。”

    谢珩瞧着他,冷肃的脸上倏然闪过一丝笑意。

    不可擅自借东宫之名营私舞弊,这是他给东宫属官的告诫。

    以杜鸿嘉的性情,行得端做得正的事,绝不会心虚。如今特意禀明解释,是怕他心存怀疑继而迁怒傅伽罗?傅家倾覆失势,旧日亲友避之不及,唯恐被其连累,这杜鸿嘉倒是待表妹很好。

    很难得。

    谢珩回身,将一封文书递给他,“那人是我安排。”

    杜鸿嘉愕然抬头。

    “左相的贤婿,将来怕是要重用。多加考验,有何不可?”谢珩出乎意料的解释,继而大步出了书房。

    杜鸿嘉深感意外,随他出去,脸上却露出畅快的笑意。

    南熏殿内,伽罗对此毫不知情。

    给文惠皇后抄的经书已然过半,再过两日,应当就能呈上。

    她从前在淮南时,每常外祖母在佛前打坐,偶尔也会陪伴,近来抄书,甚是想念。抄罢经书,同岚姑说起旧日的事,思及外祖母的处境,愈担忧。

    外头天光正好,不日便是端午,内直、典设二局打理得有条不紊,各处装点筹备得齐全,南熏殿中也没缺粽子。

    雄黄酒的气味自窗外飘入,伽罗踱步出门,恰逢侍女抱着酒坛经过。

    侍女并不知伽罗身份,见谢珩以礼相待,杜鸿嘉格外关照,自然恭敬冲她行礼。伽罗亦颔,旋即向岚姑道:“外祖母不止礼佛,还会酿酒。闻见这味道,更想她了。”

    “往年老夫人还会给姑娘刺香囊。”岚姑含笑,“老夫人吃斋念佛,心地善良,会平安无事的。”

    “等忙过这阵,我便设法去看望她。”

    伽罗缓步走过,看到抱着菖蒲匆匆走过的侍女,闻见风中断续隐约的雄黄酒。

    过了南熏殿往西北走,便是东宫内眷居处。因如今闲置,只留些老嬷嬷照看灯火洒扫庭院,平常少有人来。平素这些嬷嬷深居简出,而今趁着筹备端午忙碌,喜庆之余,不免同行闲谈。

    那嬷嬷五十余岁的年纪,抱着一丛菖蒲,正低声议论,“……听说了吧?那位叫高探微的刺史被贬了。从前那样作威作福的地方大员,如今被贬去做个长史,可真是报应!当年他欺压咱们王府,如今皇上没砍他头,已是恩宽了。”

    “我昨晚也听儿子提起。他还说,朝廷就是这样,一层层的贬下去,最后再砍头问罪。”

    “可不是。我听说他那个儿子也进牢里去了。”

    “进去了就别想出来,得罪了皇上,他还想活命?”

    ……

    这些人多有从淮南的惠王府6续跟随入京的,家中丈夫子侄也在东宫衙署或十卫当值,消息灵通。事情关乎昔日的死对头,消息自然传得更快。

    低低的议论声渐行渐远,伽罗神色未变,只握紧岚姑的手,“我们回吧。”

    京城帝宫顿时陷入慌乱。

    如今朝中虽立了新帝,可北凉陈兵在汶水之北,随时可能渡水南下,令京城人心惶惶,也让伽罗满心忐忑——她的祖父身居右相之位,这回随同御驾亲征,大抵也被掳走了。父亲这两年在汶北为官,北凉掳走皇帝后挥师南下,不几日便攻占了汶北各城,他也是生死未卜,令人悬心。

    可变故还是接二连三。

    新帝登基没几天,东宫太子就派人千里飞驰南下,将她从淮南的外祖家带回京城。新帝旧时就与祖父不睦,前几年在淮南形同软禁,处处被外祖父监看,更是仇怨颇深。她虽能乘马车回京,沿途却近乎羁押犯人的架势,也不知是为何事?

    伽罗眼瞅着流星马消失在长街尽头,叹了口气,掀开马车窗牖。

    “陈将军,前面右拐可通往学甲巷,能否先去那里一趟?”十四岁的少女声音柔软,日夜兼程的颠簸之后带了疲惫,加之神情憔悴,瞧着甚是可怜。

    那姓陈的小将却丝毫不为所动,只道:“太子殿下有命,姑娘回京后不得回府。”

    “我不是回府,只是顺路找个人,片刻就好。”伽罗解释。

    那小将却还是不许。

    伽罗无法。这一路同行,她也瞧得出此人态度强硬,兴许是有命在身,对自己颇为戒备,只好朝旁边的妇人递个眼色。这妇人是伽罗的奶娘,名唤岚姑,圆圆的一张脸甚为和气,本不在被押回京之列,因怕伽罗孤身一人,苦苦求了那小将,竟得以破例同行。

    途中瞧着,那小将对岚姑倒是偶尔能网开一面。

    这回岚姑也是带了哀求的语气,将头探出窗牖外,连声说伽罗这回遭了变故前路叵测,进了东宫不知前途如何,未必还能见到亲友。太子虽不许伽罗绕道回府,可学甲巷离东宫不远,又顺路,还请他行个方便,许她耽搁片刻云云。

    连番恳请之下,那小将虽未点头,却终是在岔路口命人往学甲巷去。

    车里伽罗舒了口气,将袖中的信捏得更紧。

    一路走来,她虽听说了前线战事变故,却半点得不到旁的消息。祖父的处境、父亲的下落、府里会被如何处置,她心里半点都没数。

    如今去东宫必是凶多吉少,不管怎样,总得先想办法探些消息。

    伽罗没法回府,仓促之下,只能先去寻姚谦。

    想到姚谦时,伽罗原本忐忑的心倒镇定了不少。

    那是她外祖父的门生,虽然出身不高,却是淮南有名的青年才俊,品行端正,才华卓然,外祖父爱其才华人品,悉心指点教导,又帮他进国子监读书,去年中了进士,被安排在翰林院历练,对京中近来情势应当知道不少。

    伽罗八岁丧母,十岁被送往淮南后便一直住在外祖父家中,姚谦待她向来很好。

    从他那里,兴许还能探到些消息。

    且此时,伽罗也很想见到他。

    到得学甲巷,伽罗按着熟悉的地址寻过去,甲字三号的院门敞开,外头停了辆马车,有仆人在匆匆搬东西。

    伽罗稍觉意外,还未同岚姑走至门前,旁边几个男子行过,对着院子指指点点。

    “看样子,是真要搬走了?”

    “攀上了凤凰,可不得搬走吗?能娶徐相的千金,这回他倒是小人得志了……”

    “可不是,要不是靠徐相提拔,凭他也能进户部?”

    ……

    议论声尚未走远,院里脚步声响,数名仆人簇拥之下,熟悉的身影挽着锦衣华服的美人走了出来。两人应是夫妻,男子揭起车帘,温声送她进了车厢,在他躬身进去之前,似是察觉什么,猛然朝伽罗所在的方向望过来。

    ☆、72.072

    随着宋敬玄一声令下, 第三波数千军士当即再度冲向山岭。

    迥异于前两回的奋力冲杀, 这回虽有宋敬玄号令, 带兵的都尉却逡巡不前, 不及前两次奋勇坚决。没了领头的都尉, 士兵固然人多势众, 却也不似前两次势如虎狼。因宋敬玄的万金重赏都是指着谢珩的方向, 且别处山势愈险峻难行, 大半的人都往涌向此处。

    如此一来, 冲往别处的兵力不似前两回凶狠, 疲惫的小相岭守军还能应付。

    弩车上的箭矢仍旧如雨罩下,存满各处的重石依旧迅猛滚落,奉命进攻的士兵却没半点退缩。谢珩所在的隘口两侧都是悬崖, 高处架设弩车弩机,如雨射落,五步宽的山路上却还是涌满了士兵, 前仆后继。

    谢珩、战青和四名近卫浑身为铠甲笼罩, 只露出眼鼻的空隙。

    箭矢射来,落在铁甲上钉钉作响,虽难穿透, 却将浑身砸得微微作痛。

    淬炼冷厉的长剑锋锐异常,每一剑挥出去,都是皮肉割裂、骨头击碎的咔咔声音。驻守别处的杜鸿嘉、曹典、岳华对敌的压力稍轻, 只令副手镇守, 齐往这边来救, 九人联手,守住最要紧的隘口。左右几十步外,韩林带着副手、蒙钰带着刘铮,各守一处。

    刀起血落,箭矢纷飞,重伤的士兵倒地或是滚落,一茬一茬,仿佛永无尽头。

    ……

    伽罗听见山脚的呼喊时,已然出了住处。

    即便曾往云中城议和,她也未见过两军对垒的激战,更不曾见过谢珩这样凶险的拒守。

    小相岭上的人几乎全体出动,就连谭氏和岚姑都自告奋勇,到宽敞处,随军医一道,为战事中负伤的侍卫兵士处理伤口。

    伽罗的任务是守护韩伯岳,万一谢珩守不住,叫她带着孩子遁入深山,等待救援。

    伽罗心里担忧极了,在屋门前焦灼踱步许久,终究没能耐住,将韩伯岳紧紧带在身边,前往临风而建的山中茅亭观战。

    这里地势高,三面是断崖,能将盘旋主道上的情形一览无余。

    巍峨挺拔的峰峦之下,纵横交错的沟壑之中,攻山的士兵仿若蚁群出动,那条只能容一辆马车同行的路上,更是密密匝匝挤满了人。顺着山路往下,黑压压的士兵前赴后继,而山脚的空地上,万余人马列队严整,旌旗飘动。

    山风扑面,冷厉如刀,伽罗将目光落在隘口处,看到腾挪砍杀的铁甲身影。

    那里是盘旋山路最窄之处,左侧断崖直落,连最矫健的野物也难以攀登,右侧亦是高耸的断崖,上头架设弩机,身后对着小丘般的箭支,源源不断的射出。

    即使隔得颇远,伽罗也能从潮水般拥挤的人群里看到谢珩的身影。

    平常威仪端贵,翻云覆雨,混入人群,却还是那样渺小。

    即便知道谢珩身手出众,有铁甲护身,伽罗还是忍不住的担心,生怕那如潮人群里有冷箭趁隙射中谢珩要害——那副沉重的铁甲固然严密,护住周身,眼鼻处却还是留有空隙。况且那样沉重的铠甲,穿着走路尚且费力,要执剑对敌,又得费多少力气?

    担忧毫无用处,伽罗不敢闭眼睛,不自觉的合十双手,将从前拜过的佛像菩萨尽数回想一遍,祈求谢珩安然无恙,祈求黄彦博尽快带兵赶来救驾。

    手背被风吹得冰冷,掌心密密匝匝的却全是汗水。

    伽罗垂手,在风里吹干腻腻的汗,忽觉掌心一热,有只小手牢牢握住了她。

    那只手有着迥异于同龄人的力道,令伽罗愈跳愈快的心稍稍一顿。

    低头,对上韩伯岳的目光,是令她都意外的镇定。

    “傅姐姐害怕他们打上来是不是?”韩伯岳声音尚且稚嫩,却颇坚定,“别怕,伯岳会保护姐姐!你看——”他指着另一条盘旋上山的小路,那里也设了隘口,是韩林带着士兵死守,如铜墙铁壁。

    “那是我爹爹。”韩伯岳语气中颇为自豪,“他说过,不管多少人来打,咬着牙关一个一个打回去,总会有赢的时候。那些人虽然凶狠,却都不及爹爹厉害,他会保护我们的。”

    真是孩子气,伽罗一笑,握紧他的小手。

    另一只袖中,不自觉地将匕握得更紧。

    “你爹爹说得对!”她说。

    沿着山路层层防线,谢珩保护着她,而她最要紧的是保护韩伯岳。

    ……

    山下的对战异常激烈,汹涌而来的敌兵像是泄闸的洪水。

    谢珩神情冷厉,身上铁甲沉重,手中长剑冰冷。这些都是大夏的兵士,是本该保疆卫国的子民,而他和身后的侍卫、柘林府的守军,都是大夏同袍,本该协力对抗外寇,此刻却不得不刀剑相向。

    端拱帝回京继承皇位时,因朝堂大乱,宫廷外未起战事,然而权力相争,到了此时,恶战仍旧不可避免。

    每一剑斩下去,都像是有尖锐的刺扎在身上。

    然而他必须守住。

    谢珩神色冷凝,魁梧冰冷的盔甲横在路中间,浴血如神。

    数里之外,黄彦博几乎是用尽浑身解数,令身下骏马疾驰如风。

    洛州境内被宋敬玄把持多年,盘根错节,谢珩又是孤军深入,除了最先投诚的韩林,旁人都不敢轻易将赌注押在他的身上。

    柘林府地势占利,又有韩林决心相助,谢珩遂选了此处作战。然而除却柘林,周遭的折冲府都是宋敬玄的亲信,哪怕有人心存摇摆,也无一人敢公然相助——宋敬玄严防死守之下,黄彦博为保性命,无法公然携虎符和兵部文书去调兵,派侍卫潜入时,也被对方搪塞以怀疑有诈的借口搪塞回来。而今朝堂式微,局势动荡,他们有恃无恐。

    黄彦博无奈,只能绕过宋敬玄的防守,往别处调兵。若不是有徐昂吐露的种种消息为佐证,他都未必能顺利调动兵力来救。

    两处折冲府的三千兵力日夜兼程,他带三百骑兵在前,两名中郎将带余下步兵在后,途中冲破数次阻拦,才赶到小相岭,却还是迟了。

    峰峦连绵叠嶂,黄彦博远远望过去,能隐约看到小相岭乌压压的人群。

    距离太远,他看不到确切情形,然而那团人群已至山腰,想必第一道防线已然溃败,此刻的谢珩和柘林府守军,已是拼死支撑。

    手中铁枪已经握得烫,黄彦博高声呼喝,率三百骑兵抢先攻至。他正当壮年,满腔胆气吼出,如同虎啸,疾驰至宋敬玄的后军,未等对方举矛抵挡,身下骏马腾身而起,越过连排的盾牌,闯入敌阵。

    后军安排的都是心存犹疑之人,不及前军整肃善战,阵营霎时骚乱。

    黄彦博纵马横冲直撞,迅冲乱队形,三百骑兵紧随其后,仿佛虎入狼群。

    他浑厚的声音几乎响彻郊野——

    “宋敬玄矫冒虎符谋逆,皇上有旨,归降者恕其无罪,继续谋逆者杀无赦!”

    小相岭的凛冽山风中,伽罗和谢珩纵然听不到他的声音,却都看到了宋敬玄后军的骚乱。数万军士的拼命强压之下,黄彦博的到来仿佛皲裂土地上最及时的雨水,纵不能淋泽万物,却叫人看到希望。

    伽罗悬着的心微微一松,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谢珩精神大振,口中怒吼,挑翻数名敌兵。

    山脚下的动静也渐渐传来,那三百骑兵冲突呼喝,极远处还有近三千步兵的高声呐喊越传越近。攻山的士兵们纷纷回望后方,便见宋敬玄的后军如泥沙溃散,被冲得溃不成军——最后压阵的那位都尉虽也是宋敬玄一手提拔,被逼上了贼船,却时刻在观望,犹豫不决。

    前两波攻袭被击退时,他已觉出谢珩守军的强硬,待黄彦博率军来援,霎时没了斗志。

    今日攻山,他还未被调一兵一卒,当机立断,说他是被宋敬玄蒙蔽,命部下缴械投降。

    黄彦博从他让出的空隙中继续往里冲,那位都尉听得远处援兵呼喊,当即命部下倒戈,围剿宋敬玄。这边的骚乱尽数被山腰的兵士看在眼里,那些人固然是被将领和宋敬玄的重伤驱使,然而看前面的人一波波带血倒下,焉能不胆寒?

    而今形势突变,宋敬玄后军易乱,士气霎时低落。

    谢珩布下的守军却立时反攻,将攻山的兵士打得节节败退,终至退散遁逃。

    防守的压力一松,谢珩命蒙钰、战青、杜鸿嘉等人反攻,他却令侍卫牵马过来,带了韩林和蒙香君,由侍卫在前开道,纵马直冲宋敬玄所在的中军——此次殊死一搏,谢珩想要的不止是宋敬玄的军权,还有宋敬玄本人。

    倘若将宋敬玄押回京城,对于徐公望而言,将是致命的打击!

    苦战之下的满身劳累早已消失无踪,谢珩重甲在身,不惧怕箭矢,当即如猛虎下山,带人杀向中军。

    宋敬玄措手不及。

    他知道谢珩可能会调动别处兵力来援救,故而沿途设伏,欲将对方拦在途中。而他急着率兵围山,也是打算趁援兵未到,一鼓作气拿下谢珩。谁知道黄彦博会及时来援救?

    更可恨的是,后军倒戈,大损士气。

    然而战事已起,所有的后路都已斩断,他或是拼死支撑,斩杀谢珩后再揽大权,或是败逃溃散,另谋生路——然而以谢珩的心机手腕,能在他的地盘策反韩林、捉走徐昂,心机手腕着实骇人。

    他纵然今日能逃走,也走不出谢珩的天罗地网。

    倒不如背水一战,你死我亡,全凭天意!

    宋敬玄胸中腾起些豪气,当即拔出佩剑,高声道:“杀过去!”

    前军经过几番冲杀,半数伤亡,剩下的人既然已对谢珩出手,便无推卸投诚的机会,当即高声呼喝,仗着人多势众冲杀过去。

    ……

    高耸绵延的小相岭下,是广袤原野和起伏丘陵。

    谢珩一路俯冲而下,如鹰入兔群,无人敢直撄锋芒,纷纷退散。一行十余骑势如虎狼,同蒙钰等人率领的守军攻袭而下,离宋敬玄愈来愈近。

    对方数名都尉涌过来拦截,厮杀混战中,迅向宋敬玄逼近。

    蒙香君盔甲在身,右手是防身杀敌的长剑,左臂挽着那把桑木弓,背后是装满铁箭的箭筒。

    论臂力,她不及谢珩及诸位将领,但要论射箭的准头,她却是出类拔萃,甚至连谢珩都赞赏有加——哪怕是迅奔跑的虎豹猎物,只要是她臂力所及之处,蒙香君射向左眼,就绝不会落在右眼。

    中军迅被冲出缺口,宋敬玄麾下最得力的五名都尉,三人在攻山时重伤溃退,两人被谢珩斩落马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两万人马溃散四逃,宋敬玄身边部将冷落。

    方才的些微豪气被扑面而来的凛冽杀意浇灭,宋敬玄坐于马背,终于觉出惊恐。

    回溯越过这几年的位高权重,归根结底,他还是那个没落伯府中的纨绔。

    求生的本能驱使他策马逃遁,因他身手平平,人心已散,旁边只有最可信的四名死士保护,遂选了士兵们为盾,挑个谢珩不易追来的方向,纵马奔逃。他比不得谢珩、黄彦博等常年习武强身的人,穿不动沉重的铁甲防身,后背虽有铜镜,空隙却也不少。

    谢珩和蒙香君在侍卫护持之下策马紧随,如虎气势之下,几乎无需多挥剑,便震慑得对方让出条路。

    挽弓搭箭,铁箭疾射,却在金戈交鸣中飞向别处。

    谢珩臂力甚强,铁铸的箭矢如携风雷,但凡射中宋敬玄,便能叫他栽倒马下。然而那四名死士却忠心护持,出众的身手配着敏锐的防御,甚难攻破。

    前后两拨人马疾驰,谢珩因人手有限,未能拨出半个兵卒在前路设伏,只能急追不舍。

    蒙香君最初的箭矢也被逐个击飞,怒从心起,当即道:“殿下,我连射四箭,烦劳你掩护!”说罢,取四支铁箭在手,夹在四指之间。

    谢珩会意,双腿夹着马腹,弯弓如满月,见蒙香君已备好,当即疾射而出。

    蒙香君的箭矢紧随其后,连珠般射出去,每一支目标各异,跨幅极大。

    谢珩从来都是一箭即中,没练过连射两箭的手法,只能再从箭筒中取箭,疾射掩护。

    六箭几乎是同时射来,却各有所取,谢珩攻袭背心要害,蒙香君的四支箭,却各去后脑、背心和左右腿的要害,疾驰中防不胜防。才避开这四箭,后头四箭再度射来,混着谢珩铁矛般强劲的铁箭,挟带风雷。

    死士们防护不及,被蒙香君的箭矢透隙而过,深深没入宋敬玄后心。

    如是四五回,宋敬玄背心已中两箭,腿上要害亦被射中,摇摇欲坠。

    死士中两人已被蒙香君的飞箭连射除去,门户大开。

    谢珩愈追愈近,全力弯弓,铁箭蓄满力道,破空而出,稳稳扎在宋敬玄的后心微偏处。

    肥硕的身影被箭势冲得俯身前扑,跌落马背,溅起满地黄尘。

    回身来救的死士被侍卫斩杀,谢珩勒马过去时,便见宋敬玄满腿是血,在地上痛苦抽搐,幸未毙命。他神情冷肃,铁甲上沾了斑驳血迹,如同杀神,剑尖直指宋敬玄咽喉,厉声道:“拿下!”

    ☆、73.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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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入夜, 屋里却稍觉闷热, 伽罗浴后浑身舒暖, 便推开窗户望外。对面的阁楼上灯火通明, 都是上等的客房, 住着谢珩和随行的官员。此时隐隐有争执声传来, 随行的侍卫严守在门外, 不许旁人靠近。

    岚姑道:“方才出门时就听见他们在争执, 这会儿竟还没消停。姑娘别站在风口,当心受了风寒,路上难受。”

    伽罗依言关上窗扇, “皇上登基仓促,太子这些年在淮南远离朝政,朝中人心各异, 东宫根基不稳, 难以服众也是自然的。岚姑,我今日在车上想了想这议和的事情,心里实在没底。先不说鹰佐为何要我过去, 单说他们若议妥了,会怎样安排?”

    “议妥了,咱们老太爷就能回来。”提起这茬, 岚姑眉间忧愁更深了。

    两国议和, 那鹰佐却非要伽罗这么个小姑娘过去, 算是什么事?若伽罗能全身而退便罢,若是她被北凉带走了,该如何是好?或者两边谈不拢打起来,她一个姑娘家,岂不危险?

    伽罗却摇头,低声道:“若是老太爷回来了,太上皇是不是也能回来?这些官员们恐怕有不少盼着他回来,可太子会愿意吗?这一趟议和,还不知结果会如何。到时候祖父和父亲的处境就更难说了。”

    “难怪!”岚姑忽然喃喃。

    “什么?”

    “刚才我出去的时候碰见个人,看起来官位不低,跟我探问姑娘和那鹰佐王子是否相识。我没敢说,搪塞了过去。”

    “是哪个人?”

    岚姑将他容貌描述过了,又将所穿的衣裳装饰也都说了。她本就是个心细的人,事情关乎伽罗,自然格外留心,不止记了容貌,就连身上的细微装饰及衣裳花纹都记住了。

    伽罗沉吟片刻,道:“看衣裳花纹和腰间配饰,想必是鸿胪寺的人。咱们还不知底细,往后任何人问起,都得搪塞过去。”

    岚姑应命,眼瞧着天色已晚,明日又得早起赶路,便同伽罗早些睡下。

    次日依旧匆匆赶路。

    谢珩很忙,晌午用饭的间隙里,还有飞马来报消息,请他处置事务。

    伽罗纵有无数疑虑,目下还不敢招惹他,默然用完了饭,正要回车中时,迎面却碰见了昨日岚姑描述的那人。他年纪不到四十,长相倒是挺斯文,见着伽罗也不摆官架子,只是道:“这位就是傅姑娘?”

    伽罗诧异。

    她自登程以来,因谢珩不欲为人所知,时常戴着帷帽,极少露出真容,更不曾张扬身份。眼前这人哪怕偶尔能瞥见她的面容,怎会认出她?

    心中狐疑不定,她屈膝行礼,端然应是。

    那人便道:“昔日我与令尊相识,常有来往,尊府老太爷做寿时也曾见过姑娘。不想转眼数年,姑娘都这么大了。这一路马车颠簸,姑娘可还习惯?”

    “多谢大人关怀,一切都习惯。”伽罗含笑回答。因对此人并无印象,并不敢立刻深信。

    话音才落,忽听后面有人咳嗽,旋即就见太子詹事韩荀走了过来。

    “殿下吩咐稍后启程,陈光——请傅姑娘上车。”韩荀毫不客气的打断两人,朝那人做个请的姿势,各自回队伍准备启程。

    伽罗就势走开,心中狐疑,便向陈光道:“劳烦陈将军,方才那是何人?看韩大人的样子,似乎不愿让我跟旁人多说话。”说罢抿唇微笑,仿佛自嘲。

    “那是鸿胪寺卿,彭程。殿下吩咐过,议和事关重大,不可旁生枝节。”

    “多谢。”

    鸿胪寺卿这个人伽罗倒是有点印象。先前过年时,她回到京城的侯府,有日正跟父亲说话,外头忽报有人来访,正是此人。

    听父亲说,彭程是当今徐相徐公望的得意门生,手段圆滑,极擅逢迎。伽罗的祖父与徐公望都是当年极力相助永安帝夺位的人,靠着恩佑居于相位,他又只求尊荣不求权势,与徐公望处得颇和睦,彭程因此对傅家也颇殷勤。

    徐相弄权,与谢珩父子也有旧怨,这会儿必定盼着太上皇能安然归来。

    那么这位彭程跟谢珩必定也所谋不同。

    难怪韩荀打断得那样及时。

    伽罗靠着厢壁,闭眼养神。他们都各有所图,她该怎样打算呢?

    于私,她当然盼望祖父和永安帝能被放回,或许还能保住侯府尊荣,外祖父家也不必被谢珩父子寻仇。可论公,永安帝虽擅诡谋得了帝位,作为皇帝却十分失职,贪图享乐不理政事,放任徐相弄权、右相居其位而不谋其政,朝中党派互争,国力衰颓,这回更是误信人言,以至虎阳关溃败。

    这般情势下,谢珩父子主政,或许还能力挽狂澜。

    可话说回来,这回伽罗迫切跟着北上是为了打探父亲的消息。凭她当然做不到这件事,若要借助旁人,谢珩和彭程谁会愿意帮她?

    越往北走,情势越紧张。

    虎阳关大败的消息早已传遍,百姓恐慌之余,藏于山林的匪类却猖獗起来。官府紧防着北凉渡水南下,自然没空管他们,于是路途更不安宁。这日夜宿临阳城的驿站中,众位随行官员才稍稍松了口气。

    临阳城占地不多,驿站的规模也有限,上等客房给了谢珩及官员们,余下的人都被安置在后面的阁楼。

    偏巧伽罗来了葵水,途中颠簸,难受得要命。

    进了驿站,她也没胃口吃饭,喝了岚姑找来的姜汤,随便垫垫肚子,寻个手炉抱着,早早就睡下了。

    正自睡得沉,忽听房中有动静,她从睡梦中惊醒,睡眼朦胧中只见有个黑影俯身靠近,捏住她脸颊迫她张嘴。伽罗尚未来得及惊呼,口中便被塞了一团软布,旋即那人扯起伽罗,取个布袋套在她头上。

    伽罗下意识去摸压在枕头底下的匕,那人却出手奇快,迅将伽罗两只手腕收在掌中,拿细绳子飞捆住,而后将她扛在肩头,跳出窗外。

    变故来得太快,伽罗甚至没看到陪她睡在对面床榻的岚姑,就已被夜风侵遍身体。

    北地的春夜依旧寒凉。

    那人飞的奔跑腾挪,还不忘胡乱捆住伽罗的双脚。

    夜风扫在肌肤,冰凉入骨。伽罗被那人制住动弹不得,惊恐之下又被冷风侵袭,微微战栗起来。好在那人轻敌,虽捆了她的手腕,却未做死结,伽罗挣扎之中用五指试着拨弄绳索,渐渐将其解松,而后摸向腕间的手钏。

    那是外祖母特地请当地匠人做的,串了五粒珊瑚,另一半却是珊瑚金制的,约有一寸半长,外头雕刻精致花纹,里头却藏了枚细针。珊瑚金世所罕见,若是制成兵刃,能够削铁如泥,这细针自然锐利非常。

    外祖母极擅医术,曾教伽罗认穴,当日制作此物,便是想着伽罗若遇恶人,能出其不意的寻机自救。

    谁知今日,果然派上了用场。

    伽罗将细针握在手中,极力辨认周遭动静。

    匆匆奔跑中,弓箭破空之声紧随而来,旋即便是陈光的怒喝,厉斥那贼人当束手就擒。贼人自然不听,口中打个呼哨,似在呼朋引伴。

    伽罗微惊,生怕他叫来援手,听得陈光声音渐近,一咬牙,认准贼人腰间要穴,狠狠刺进去。打磨锋锐的珊瑚金轻易刺破衣衫皮肉,深深没入穴位,那贼人没料到伽罗竟会突然出手,剧痛之下,手臂不由松了。

    身上束缚一松,伽罗当即咬牙用力向外一翻,重重摔在地上。

    荒郊野外,遍地乱石。

    伽罗跌落在地,只觉身上被膈得疼,她也顾不得呼痛,一把扯去头上的布袋,但见月明星稀,远近树影参差。

    陈光疾追而来,身后还带了不少侍卫。

    那贼人被追赶,不敢再停留来捉伽罗,加之腰间穴位被刺,难免影响步伐,片刻就被陈光和众侍卫赶上,围在中间。

    险情解去,伽罗这才觉出小腹难受。

    她蹲在地上,双手抱在胸前,竭力让小腹暖和些。

    谢珩赶来的时候,就见她缩成一团蹲在那里,夜风中身影单薄。

    他回这北上格外谨慎,对于鹰佐指名索要的伽罗更是留神,听侍卫禀报说伽罗被掳走后便立时赶来。远远见她无缘无故从贼人肩上滚落逃脱,颇为诧异,走近时,但见她脸色惨白,只穿了中衣瑟瑟抖,秀美的双眉微蹙,全然忍耐之态。

    皓月银辉洒在她眼中,明眸中若有雾气渐浓,她瞧着他,泫然欲泣,甚是可怜。

    谢珩脚步一顿,收回目光。

    旋即,一件墨色的披风被扔向伽罗,将她满头满脑的罩住。

    伽罗莫名觉出厌恶,收回目光,径直往客栈走去。

    这般云淡风轻,颇令那些官员诧异。

    姚谦愣了一瞬,忙冲众人胡诌解释,胡乱辞别后,大步追入客栈。

    闹市中的客栈生意火爆,这会儿正是饭后闲时,入厅右侧有个喝茶卖果点的地方,人来人往,稍嫌喧嚣。

    伽罗走得颇快,已经到了楼梯口,因碰着杜鸿嘉,正在说话。

    姚谦推开隔在中间的闲人,三两步赶上去,“伽罗!”

    伽罗面色不大好看,充耳不闻。倒是杜鸿嘉闻言看过来,见其面生,狐疑打量。

    姚谦还记得那日学甲巷中伽罗如遭雷轰的神情,见她躲避,只当是伤心如旧,只管紧紧看着伽罗,“你怎会在这里?我有话同你说,能否去那边的雅间喝杯茶?”见伽罗置若罔闻,面上稍现尴尬,继而道:“那日事出突然,我有不可言说的苦处,怕被人察觉,只能先行离开,未及解释。后来我去了学甲巷,没见到你,托人去尊府打听,也没有……”

    “阁下是谁?”杜鸿嘉看出伽罗不悦,出言打断。

    姚谦拱了拱手,往杜鸿嘉脸上打量。这一路回京,自谢珩至亲卫,众人都是寻常打扮,杜鸿嘉一袭锦衫磊落,腰间虽未佩宝剑,但习武之人自有股刚硬之气,与众不同,且看其神情,显然颇有敌意。

    他打量片刻,决定报出身份,“户部仓部司,姚谦。”

    “没听说过。”杜鸿嘉跨前半步,“找我表妹何事?”

    “我是伽罗……旧友。”姚谦侧身让开楼梯口的路,道:“去那边雅间好么?”

    伽罗冷嗤,转过头来,神情陌生而疏离。

    回京疾驰的路上,伽罗想过将来的打算,父亲的下落、外祖父家的处境、长命锁的秘密都令人挂心,思及淮南旧事,又怎会想不起姚谦?

    那日的心灰意冷清晰印刻在记忆里,往年同游的景致有多美好温煦,那日撞破实情的失望就有多深刻冰冷。

    曾经也是豆蔻年华里仰慕信赖过的人,是淮南春日里最念念不忘的风景,即便撕毁信笺时已决意忘记,又怎会真的毫不在意?

    尤其是在她四面楚歌无所依靠时,他转身另娶他人,那种天翻地覆的感觉,刻骨铭心。

    伽罗看向姚谦,竭力让声音平静,“确实是旧友。”

    “先前在淮南,这位姚大人曾是我外祖父的门生,往来密切。”她说。

    姚谦面显尴尬,旋即道:“伽罗,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京城中的情势……”他望了杜鸿嘉一眼,不欲在外人跟前袒露,道:“我们去那边喝茶细说,好么?”

    “不必。”

    “伽罗,从前的事,我半分都没忘记。迎娶徐兰珠,也非我本意。”

    “可你毕竟娶了她不是吗?难道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娶她?”伽罗哂笑。

    眼前的人俊朗如旧,还是如从前般温和如玉,然而一旦想起那日他断然落下的车帘,那种脚步虚浮又沉重,喉间干涩的滋味又蔓延开来。伽罗极力克制住轻微的颤抖,道:“徐相位高权重,必定给你远大前程。就此别过。”

    说罢,转身匆匆上楼梯。

    “伽罗!”姚谦伸手想去拦她,却被杜鸿嘉挡住。

    杜鸿嘉脸色阴沉,待伽罗安然上楼,才朝姚谦拱了拱手,转身欲走。然而心底的猜测与恼怒终究难以压制,他蓦然转身,手掌重重扣在姚谦的肩头,“方才什么意思?”

    姚谦恼恨他的阻拦,冷声道:“与你何干。”

    杜鸿嘉挂心伽罗,不再周旋,恶狠狠道:“若是你欺负了她,我决不轻饶!”

    姚谦仿若未闻,只看着楼梯尽头。

    伽罗匆匆拐过楼梯,快步走向客房,只觉廊道无比漫长。

    刻意遗忘的记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当日未来得及泄的伤心蠢蠢欲动,隔了许久回味,愈令人伤心。她埋前行,猛然察觉撞上某物,抬头看时,朦胧水雾之外,谢珩正低头看她。

    伽罗心中尽是翻滚的旧事,甚至忘了对谢珩的敬畏,仓促屈膝行礼,就想走开。

    ☆、74.074

    大战过后, 直至傍晚时分,上下事情才算是勉强打理清楚。

    除了谢珩之外,战青、杜鸿嘉、蒙钰等人也都负伤, 好在没有大碍, 各自休养。黄彦博虽赶路疲累, 却因纵马冲突时阻碍甚少,倒没受重伤,奉谢珩之命将战场清了,带人在山脚安营扎寨。

    柘林府的士兵死了近三百人, 谢珩下令重金抚恤, 余下的各自负伤, 安置在各处观里过夜。都尉韩林身先士卒, 从宋敬玄的第一波攻袭起, 便带了少数兵马守在要紧隘口,几波攻袭过去,负伤颇重。因他对宋敬玄深恨, 即便身负重伤, 亦自骑马追袭宋敬玄,却被对方暗箭所伤, 昏迷不醒。

    韩伯岳守在他身旁不肯离去, 眼睁睁看着军医剪开满布血迹的衣裳, 清理过狰狞伤口后敷药包扎, 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却强撑着不肯哭。

    直到入夜时伽罗再去探望时, 才揪着伽罗衣襟,小声道:“傅姐姐,爹爹会醒来吧?”

    “殿下请了天底下最好的郎中。”伽罗握住他小手,察觉他微微颤抖。

    虽说在柘林府盘恒多日,伽罗这还是头一次见到韩林真面目。他的故事伽罗听谢珩提过,身手才敢都强悍过人,只因得罪了宋敬玄,被宋敬玄会同南衙联手压着,这些年守着柘林都尉的位子未能提拔半分,平常还被宋敬玄安插的人手架空,日子十分难熬。

    这回谢珩在洛州谋事,最先盯上的也是韩林,派杜鸿嘉协助除了那些碍事之人,重掌兵权,今日铜墙铁壁般死守,骁勇之极。

    而当年韩林之所以得罪宋敬玄,似乎还是跟韩伯岳那位逝世的娘亲有关。其中隐情谢珩未提起,伽罗只知道韩伯岳三岁时失了慈母,彼时宋敬玄初至洛州,因那件事,硬生生将原本欲提拔入京的韩林压在柘林,一晃就是四年。

    韩伯岳在军营长大,受其父影响,颇有胆气,亦将其父视为天底下最骁勇的英雄。今日两军对垒时他还信心满满,此刻瞧着满身细纱,昏迷不醒的韩林,焉能不怕?

    伽罗瞧着心疼,将他领出去,哄着吃了些饭,往韩林那儿又瞧了片刻,直至韩伯岳撑不住,才同谭氏一道,哄着他睡下去。

    次日起来匆匆前往韩林的屋舍,那位仍是昏迷。

    据莫先生说,韩林凌晨时曾醒来过一次,喝了两口水,意识却不慎清醒。

    今晨谢珩已同黄彦博一道来探视过,各自忧心,请莫先生务必将他救活。一场激战后死伤惨重,柘林府伤亡的军士名单昨晚已连夜列了出来,谢珩交于战青,飞马递回兵部,提早安排抚恤重赏事宜。

    待晌午时,军士们重新列队,由谢珩带领,启程返回雍城。

    柘林府重伤的将士就近回营休养,只是韩林病重,谢珩单独安排辆厚软舒适的马车,带回雍城,方便照料。

    队伍缓缓回到雍城,已是当日傍晚。

    宋敬玄率兵出征时,李凤麟忧心忡忡,听得小相岭战胜的消息传来,当即喜不自胜,虽没再折腾阖城官员,却带了两名副手,亲自骑马在城门口迎接。往来的百姓未受半点驱逐,出入如常,见这位父母官亲自迎候,颇为好奇,不自觉的驻足观看,只是毕竟惧怕官府威仪,躲得远远的。

    临近腊月,天气已十分寒冷。

    李凤麟一介文官,不似武将骁勇耐寒,却只穿了深红官服,姿态端正恭敬。身子在寒风里冻得瑟瑟抖,那张方正的脸上却满是由衷的笑意,见得谢珩率军走近,忙翻身下马,快步过去,同副手跪地道贺道:“宋敬玄谋逆犯上、仗着权势作威作福,罪行罄竹难书。恭贺殿下剿平逆贼,捉获宋敬玄,微臣代洛州万千百姓,谢殿下大恩!”

    他的声音高昂,顿挫有力,令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城门口不知何时聚了许多百姓远远围观,听李凤麟说昔日威风得意的宋敬玄被捉,顿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惊讶欢喜皆有之。不知是谁眼尖,看到了囚车中瑟瑟关押的宋敬玄和徐昂,群情激愤,指指点点,旋即口口相传,深感太子英明恩德。

    宋敬玄在洛州当了数年都督,不止贪权敛财,更是仗势欺人,别说平头百姓,就连当地官员也是敢怒不敢言,满肚子怨恨。徐昂比之更甚,洛州内外的数处宅邸金碧辉煌,强占民女,霸凌人.妻不说,府中那十几位妾侍更是仗势欺人,其兄弟子侄横行霸道的事,数不胜数。

    而今那两人穿着单薄囚衣锁在囚车中,太子殿下亲自羁押,李凤麟亲口定论。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将摊贩上的青菜丢过去,怒骂宋敬玄。

    谢珩立马回身,瞟了一眼,并未作声。

    战青会意,朝押车的侍卫递个眼色,各自避开,也未阻拦。

    越来越多的杂物砸向宋敬玄和徐昂,人群中有人颇富,被欺压许久后难得能出恶气,当即将近处数个摊贩的果蔬杂物买下,分给群情涌动的百姓,怒骂斥责,含恨打砸。

    这般动静引得更多人驻足,纷纷打探传递,将宋敬玄和徐昂谋逆被捉的事迅传开——先前宋敬玄大军过处所散播太子被韩林挟持,他奉命救驾的谣言不攻自破,人人皆道其居心险恶、以下犯上,罪有应得。

    谢珩不疾不徐,命人扶起李凤麟,当众夸赞两句,才叫他上马同行。

    待谢珩在黄彦博等猛将的拱卫下徐徐入城时,两侧百姓满腔仇恨均得倾泄,齐齐跪地叩,口呼皇上万岁,太子圣明。

    而囚车内宋敬玄和徐昂惨不忍睹,身上重伤被粗粗救治后不至于危及性命,经这番百姓泄愤,格外狼狈。

    入城之后,城内消息亦迅传开,道旁百姓见得这幅模样,直呼活该。

    ……

    这般缓缓入城,到得白鹿馆外,夜幕已然降临。

    李凤麟已然备了庆功宴席及犒赏军士之物,谢珩并未推辞,不止邀了随行众将和柘林府及黄彦博所调府兵的长史、司马等人,连同军伍中格外骁勇的士兵也一道邀请,于衙署旁的敞厅中欢庆,特令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宴至一半,他以臂伤作痛为由离席,留下黄彦博和李凤麟主持局面。

    他在战青的陪同下走出很远,还能听到军士的欢喝声,甚至衙署之外,有百姓点燃烟花,为今日传遍全城的喜讯庆贺。

    这般局面当然是谢珩盼望的,可心里却还是有无形的重石压着,令他难露笑意。

    快步回到白鹿馆,重伤昏迷的韩林就安排在紫荆阁附近的剑南台里。

    谢珩过去时,屋舍里灯火通明,稍作休整的侍卫已按着战青的安排往各处轮流值守。曹典、杜鸿嘉及蒙钰兄妹皆按照谢珩的安排,往厅中赴宴,此刻唯有刘铮带了两名侍卫,连同莫先生一道,守在韩林跟前。

    门口侍卫躬身行礼,里头刘铮听得动静,亦起身相迎。

    谢珩快步走进去,扫了眼仍旧昏睡不醒的韩林,随即看到床榻旁那个小小的身影,失群的孤雁般趴在床边。

    韩伯岳满心都在韩林身上,听见刘铮等人问候的声音,才察觉动静,回身看到谢珩。

    他脸蛋上还挂着一滴泪,却还是噌地站起身,如韩林教过的那样,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礼,道:“拜见太子殿下!”幼童的身影在刘铮等人的衬托下格外单薄,身份倔强却半分不减。

    谢珩盯着他,上前伸手搀起,看到孩子眼底下的乌青。

    这个年纪的孩童正是活蹦乱跳、人嫌狗憎的时候,韩伯岳比旁的孩子更强健些,原本不该有这幅样子。

    谢珩皱眉,往韩林脸上瞧了瞧,方毅的脸上血色苍白,气息都颇微弱。

    “莫先生。”他叫韩伯岳坐入椅中,回身问道:“能救吗?”

    “老夫已竭尽全力。”莫先生纵有神医之称,却也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诸般手段用尽,却难以挽回韩林重伤之下的虚弱。

    他不愿当着韩伯岳的面细说诸般伤情,便同谢珩拐入内室,将先前未及详细禀明的事说了,最末叹道:“我已问过军士,韩将军在小相岭上时就受伤极重,后来追击宋敬玄和他的副手,拼尽全力拉弓射箭,等射中了那位副手,他已是强弩之末,摔下马背。原本就有骨头断裂,那一摔之后刺入腑脏,怕是……回天乏术。”

    谢珩眉目陡沉,“莫先生也没有办法吗?”

    “若是旁的病症,老夫用尽本事,或许能有一线生机。但他脏腑已损,还请殿下恕罪。”

    莫先生叹了口气,扫向外间,低声道:“那孩子早起就过来守着,寸步不离,若不是傅姑娘过来哄着,连晚饭也不吃。若能有办法,焉有不救之理?”

    谢珩垂目,眉头紧紧皱在一处,半晌,道了声“先生辛苦”,同至外间。

    韩伯岳已经回到了韩林榻旁,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谢珩,想问父亲伤情,却又不敢。

    谢珩坐至榻旁,瞧会儿韩林,又瞧会儿韩伯岳,最终沉默起身。

    次日韩林依旧昏睡不醒,中间咳了几回血,浓稠乌黑,脸色苍白。

    韩伯岳连夜守在旁边,谁劝都不肯走,韩林那稍有动静,便凑过去细看。然而伤情恶化,令人失望,莫先生能解百毒,能治诸般外伤,却无法破开膛腹,将刺在脏腑的碎骨取出。韩伯岳瞧着榻上越来越虚弱憔悴的父亲,隐约明白这重伤背后的含义。

    原本皮猴般没片刻安静的孩子,这一晚却死握着拳头不吭一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悄悄的埋头在韩林锦被上,无声抹去。

    后来终究没忍耐住,趴在韩林身边,握着韩林的手,口中溢出破碎的哭泣声。

    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落在韩林手背。

    床榻上昏睡的人似有察觉,手指动了动,却还是了无生气。

    韩伯岳哭得越凶了,一声声强压伤心恐惧的“爹爹”哭出来,令素来刚硬的刘铮都红了眼眶。然而韩伯岳倔强,死守在榻旁不肯挪动,刘铮只能陪坐在旁边,束手无策。

    至黎明时,床榻上的韩林仿佛回光返照,勉力睁开眼睛。

    刘铮当即命侍卫按照谢珩的吩咐,去紫荆阁扣门,不过片刻,和衣而睡的谢珩便起身赶过来,带着深冬早晨的冷冽清寒。

    莫先生昨晚撑不住眯了两个时辰,此刻也已赶到榻前。

    韩林躺在榻上,目光涣散,早已不是初见时精光奕奕、龙精虎猛的汉子。连日昏睡,伤情渐重,他几乎连米汤都没喝几口,此刻眼窝深陷,脸色灰败,眉头紧皱,显然是疼痛已极。

    谢珩越众上前,坐在榻旁的矮凳上,叫了声“韩将军”。

    韩林喉结动了动,握着韩伯岳的小手,胳膊挪了挪。

    谢珩会意,伸手将韩伯岳握住,肃然道:“将军放心,我必定好生照顾伯岳!”

    “谢……”韩林提气张口,随同话语出口的,却是血迹。

    韩伯岳强忍着呜咽,五根手指不自觉地握紧,将谢珩牢牢扣住。

    韩林唇角微动,像是在笑,断续道:“听……话……”

    韩伯岳呜呜地应着,抬起袖子擦泪,两只眼睛通红,只呜咽道:“爹爹,你快好起来。伯岳听话,再也不顽皮捣蛋,惹爹爹生气!呜……”

    “男子……汉……”韩林说得甚是艰难,素来刚毅的脸上,稍露温柔,旋即又道:“姑……姑……”

    “伯岳会听姑姑的话!”韩伯岳忙不迭的点头,“爹爹你快好起来。”

    韩林扯了扯嘴角,望着韩伯岳,眼中有泪珠滑下,缓缓渗入枕中。

    “宋……”他又勉力想说,喉头却被污血堵着,不出声音。

    莫先生忙上前帮忙,谢珩端坐榻旁,沉声道:“宋敬玄和他的爪牙,必定依律法严惩,韩将军昔日的仇,我必定会报!伯岳在我身旁,你尽可放心。”

    他一字一句,都说得格外坚决。

    在来洛州之前,谢珩就选中了韩林,不止为附近地势和韩林的性情,还为韩林对宋敬玄的仇恨——

    当年宋敬玄初至洛州时,韩林已是柘林府都尉,为方便照顾家人,将妻子和三岁的孩子、连同十二岁的幼妹都安置在雍城。

    谁知随宋敬玄赴任的那位司马色胆包天、行径恶劣,瞧着韩夫人容貌娇艳,竟在酒后命人将韩夫人劫来,欲图用强。韩夫人出身书香门第,不会半点拳脚功夫,被司马逼在屋中,誓死不从,争执中拿铜壶砸伤司马,司马大怒,酒醉之下,也抢了铜壶砸她,欲令她放弃抵抗。然而韩夫人质弱,被他砸伤,没过片刻便一命呜呼。

    韩林得知此事,震怒欲狂,去找那司马讨还人命时,被宋敬玄仗势压住。

    为堵口舌议论,宋敬玄另寻了许多娇娘给韩林,都被韩林拒之门外。

    从雍城、洛州到京城,韩林试了许多法子,要为亡妻讨还公道,却都被宋敬玄死死压着。韩林怕旧事重演,将妹妹送到舅家养着,这几年中,只留儿子在身旁,亲自教导抚养。

    这回韩林拼死相助谢珩,不止是为公道大义,也是想为亡妻报仇,手刃仇敌。

    是以宋敬玄大军被冲乱,无力攻山时,韩林便拖着满身伤痕,骑马闯入敌阵,疾追那位司马报仇。

    蓄满刚硬仇恨的铁箭令那司马当即身亡,韩林却也重伤倒地,还被近处惊慌的马踩到腹部。后虽被部下及时救回,却也重伤昏迷了过去。

    此刻听得谢珩承诺,韩林目露感激,又将目光落到韩伯岳身上。

    那是谢珩在这位刚硬铁汉身上从未见过的目光,温柔、担忧、不舍、愧疚……种种交杂,如猛虎舐犊。他的目光渐渐涣散,唇边溢出愈来愈多的污血,最终似是叹息了一声,委顿下去。

    韩伯岳紧握的手指已在谢珩手背掐出血迹,在谢珩伸手抚平韩林眼皮的一瞬,再也忍耐不住,扑在榻上大声哭起来,声声哭喊,哀恸欲绝。

    谢珩转过头,深深吸了口气,眼底微微泛红。

    ☆、75.0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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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喝声渐渐趋近,混战中忽然窜出几个西胡打扮的彪形大汉, 直往火堆旁冲过来。

    刀疤男人挥刀阻拦, 却被踢翻在侧。岳华如利箭窜出, 迎击西胡,令其攻势稍滞。

    这般举动着实令刀疤男人惊讶,他又将岳华瞧了两眼,迅翻身起来, 口中唿哨, 想召集军士们过来护卫。然而土匪凶悍, 横冲直撞地劫掠队伍中的钱粮财帛, 那些军士自顾不暇, 哪能赶来相救?

    没过多久,西胡人横冲直撞,破开圈外防守, 鹰爪般抓向伽罗肩膀。

    岚姑来救时被人踢开, 伽罗拿匕防卫,虽迫得那人收手, 却很快被夺了兵刃。

    岳华与那刀疤男人并肩苦战, 被几名凶悍的西胡人拦在外围。

    熊熊火光下, 伽罗将交战情形看得分明——那晚云中城外被西胡人拦截时, 岳华身手出众, 独力对付十来人都不在话下, 此刻她的身形却滞涩了许多,看似拼命苦攻,砍伤了数名西胡人,实则连那道屏障都难以破解,只管左冲右突。

    心中诧异瞬息即逝,匕被夺、岚姑被推开,伽罗孤立无援,轻易被那彪形大汉捉住。

    肩膀上如同扣了铁箍,不知是被按了哪个穴位,令她半身酸麻难以用力。

    呼救的声音淹没在夜风里,不过片刻,那西胡大汉便拎着她冲出重重阻碍,翻身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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