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一个人内心的精神领域,就像是一个人的梦境。这是一个充满象征的世界, 在这个地方出现的事物, 都意味深长。
白杨的精神世界是一片水上的森林。黝黑如冥河的水面上, 白色的树影如林立的刀丛。
根据薛夜来的经验,这片迷宫似的森林就是白杨此刻的迷乱。只要能在这其中找到白杨, 顺利把他带出去,现实中的白杨就会恢复神智。
薛夜来开始在森林中寻觅。白杨不一定以他本人的形象出现在这里,他可以是一棵树,一块石头, 一只动物,任何与众不同的形态都有可能是他的自我映射。那代表着白杨对自身的认知。只有在看到那个形象的时候,薛夜来才能确定,白杨自己究竟怎样看待他自己。
然而薛夜来寻觅了每一个角落, 哪里也看不到树木和水以外的东西。所有的树木都一模一样, 它们的影子映在黑色的水面上, 像无数沉默的墓碑。
薛夜来有一瞬间的错愕。“自我”这种东西, 在白杨的精神世界里似乎并不存在。
但他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这是不可能的。一个活着的、有意识的人, 不论再怎样刻意缩小“自我”的存在, 也不可能将之完全抹去。否则的话,那样的人就沦为行尸走肉, 不会对外界产生任何情感反应,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但白杨显然并非如此。尽管他的感情很令人费解,却的确存在。
薛夜来集中感知继续搜寻。白杨的“自我”必定是一个很渺小的东西,渺小到难以捕捉。它深藏在这片水域和森林里的某个地方, 像一只被吓坏的小动物。
——是在水面以下么?
刚刚这样一想,平静的水面陡然出现了波动。白色的树影在黑暗中扭曲了形状,和水面一起变成难以辨认的黑色漩涡,以毁灭一切的速度碾压着周遭的空间。
薛夜来心头一紧。他使用的是温和的精神力入侵方式,然而白杨的抗拒程度却异乎寻常。这说明了一件事:白杨极度厌恶他自己。即使是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他也会把自我深深隐藏起来。
一个人要有多么强烈的自我厌恶,才会做到这种程度?
在这样的内心世界里,温和的入侵方式是不起作用的。薛夜来突然明白了白杨以前那些奇怪的表现:既像要伤害薛夜来,又像要保护薛夜来,在这两者之间摇摆不定。事实上,与其说白杨渴望伤害他,不如说白杨渴望被他伤害。白杨憎恨的对象,自始至终都是内心深处那个被隐藏起来的自己。
薛夜来急速退出了白杨的精神阈,回到眼前的现实中。
精神世界里的天翻地覆,在现实中只不过是短短一刹那。白杨依然处于“空”的状态,只是眼神比刚才灵动了。一株白杨树的幻影在他身后伸展着拔地而起,就在薛夜来眼前触手可及的距离。
“夜来,杀我。”白杨讷讷地说,听不出一丝情绪,“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杀了我。”他眼中翡翠色的青绿光芒变得愈发炽烈,如同两团跳动的磷火。
薛夜来猛然出了手。炫目的海棠闪电般激射而出,在白杨树上化为一道血色的淡淡弧光。
白杨的身体僵直地倒了下去。这一瞬的情形像极了他们初见时的场景,唯一的区别是,初见时白杨眼中的杀意,在这一瞬变成了如释重负的轻松,就好像他从最初就一直在期待着这样一个时刻。
不等白杨倒地,薛夜来扑过去,把他的身体抱在臂弯里,紧急检查他精神受损的程度。
“唉……”悠长的叹息从屏风后传出,有个声音幽幽地说:“果然只有生死攸关的时刻才能检验人的本性。你和你的战士关系很特殊,我原本还期待着,你会有与众不同的表现。可惜到了这种时候,你的做所作为还是让我失望。”
薛夜来木然地盯着怀里的白杨,一言不发。
“他对你说‘杀了我’的时候,你难道听不出来他其实是在向你求救吗?你当然听得出来,可你什么也做不到。你就是这么一个自私懦弱又一无是处的人,不管是听到自己的父亲被抓也好、看到自己的战士向你求救也好、看到自己的家被毁得惨不忍睹也好,你都无能为力,只想保住自己。”
“我至少比你强。”薛夜来冷冷开口,“躲在暗处动手动脚,实在不算光明磊落。你敢不敢走出来,跟我面对面地谈?”
屏风后面没有回答。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薛夜来放下白杨,向屏风走了两步,“我们家被查抄,是因为有人向皇帝陛下告密,说我父亲藏匿了当年苏家的遗物。我在想,这个告密的人,会不会就是你呢?”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这个告密者知道二十年前的秘密,应该是我们家族里地位比较高的长辈。按照这个方向去想,三位长老和各个家主都有嫌疑。我的确怀疑过他们,但是不管怎么想,都有一点说不通。他们二十年前就知道了这件事,但却一直包庇了到现在,就不怕被皇帝责难吗?有苏家的先例在前,我想他们不敢轻易冒这样的风险。况且当时形势并没有危急到必须抛出这个秘密才能自保的地步,我看不出他们这么做的理由。所以,这个思路是走不通的。
“我换了个方向去猜测,也许这个告密者是在皇帝身边工作的人,不受贵族和元老院的干涉。这么一来,就只有皇家宪兵队了。同时与薛家和皇家宪兵队有关的人,据我所知只有一个。
“不过,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而已,既不能确定告密者的身份,也不能确定你的身份。但是就在刚才,你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你说,我看到自己的家被毁得惨不忍睹。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家出事以后,我只偷偷去看过一次,也只遇到了一个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人就是你,薛如衡。”
薛夜来一脚踢开了屏风。如他所想的那样,屏风后面并没有人,只有一个对讲机。
从对方试图激怒他的那一刻开始,薛夜来就有了这个怀疑。虽然对方有精神干扰器这个强力武器,但精神干扰产生的效果是不可掌控的。只要有短暂的失效,薛夜来和白杨就能制服对方,甚至杀死对方。
然而对方却显得有恃无恐,那么最大可能性是,对方的人根本就不在这里。使用屏风和变声器,既是为了掩盖身份,也是为了掩盖对方此刻其实并不在现场的事实。
薛夜来径直走过去拿起那个对讲机,“你并不想杀我,至少杀我不是你最主要的目的。否则的话,在我和白杨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你就可以下手了。所以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可以直白地告诉我吗?我不想再和任何人玩打哑谜的游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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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分钟后,薛夜来背着依然没有醒来的白杨,乘上了送他们来的那列电车。
现在他已经知道,为什么这样大的地下城却到处都看不见人了。奇怪的是,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他不但不觉得意外,反而有一种“终于来了”的解脱感。
电车晃晃悠悠地沿着铁轨行驶。薛夜来闭上眼睛,回想起刚才薛如衡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告诉我,在你自己看来,你是不是一个善良的人?
他没有回答这句话便带着白杨径直离开,免得薛如衡改变主意。思绪却在那一刻飘到了别处——很多年前,有人预先替他回答过这个问题。
记忆中有个傍晚,天空是深深浅浅的紫色。薛夜来独自一人,在花园里漫无目的地散步。他快满十二周岁了,父亲正在为他修建第十二个海棠花圃。
这一天白天的时候,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事:不知什么人在薛家公馆外的路面上用喷漆写了一句脏话,内容下|流而粗鄙。虽然没有指名道姓是骂薛家,但字迹所在的位置正对薛家公馆的大门,指向性很明显。
薛夜来的肺都快气炸了。因为事情发生在他生日前夕,很可能是学校里哪个看不惯他的同学在寻衅。
然而父亲知道这件事之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擦掉就是了。
薛夜来哪里咽得下这口气,要求警卫处调出公馆周围所有的监控录像,挨个清查,非把那个混蛋揪出来不可。
结果,父亲当着他的面吩咐警卫处:把当天的监控录像全部删除,谁也不许去查。如果有谁偷偷帮少爷查监控,立刻开除。
薛夜来气得绝食了一整天,一个人待在花园里向父亲示威。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就是不肯调查这件事是谁做的,狠狠惩罚那个混蛋。对于薛家来说,这明明就是很容易的事情。
他一直在花园里待到傍晚。天空的紫色越来越浓重,最后一丝霞光也快要收敛的时候,身后响起了熟悉脚步声。他心里一阵得意,知道是父亲来劝他回家了。
不等父亲说话,薛夜来抢先一步双手捂住耳朵大声嚷嚷:“不听不听!老和尚念经!”
父亲却没有跟他说话,只是倒背着双手在花园的围栏边闲庭信步。围栏不高,是竹篱的造型,映衬着山石流水,一派田园风光。
薛夜来看着父亲踱来踱去,终于按捺不住问道:“你在干什么?”
父亲指着那道竹篱问他:“你说,围栏这么低,一步就能跨过去,为什么外面过路的行人不会闯进花园里来呢?”
“因为这是我们家的地盘呀!”薛夜来不假思索回答道,随即就明白过来,父亲接下去要说什么了。
果然,只听父亲说:“没错。围栏里面是我们家的地盘,但围栏外面不是。这道围栏就是我们处理事情的界线。别人在外面的路上写了一句话,不管内容再怎么过分,对我们来说也不能算是越界。相反,如果是写在我们的界线里面,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做这件事的人要为此受到相应的惩罚。”
“什么里面外面,你就是由着我被人欺负!”薛夜来抓起一把泥土砸向围栏,还不解气,又砸了第二把,“学校里的人会在背后怎么笑话我,你知道吗?”
天幕彻底黑了下来,灯柱的光打在父亲身上,把他的身影拉得斜长。父亲的声音在薄薄的夜色里变得格外清晰:“夜来,你现在还小,有些事体会不到。将来你就会明白,做一个守得住界线的人,并且让别人都知道这一点,会给你带来多大的好处。”
那时的薛夜来的确无法体会到,正是由于父亲的界线,薛家才始终没有落下“跋扈”和“仗势欺人”的名声。那时的他更不会想到,七年之后,薛家在皇权的打击之下一息尚存,这条界线与有功焉。
那时的他只是觉得,父亲唠叨而无能——现在想来,那应该是他第一次把父亲与“无能”联系在一起。
“你知道别人暗地里都是怎么说我们的吗?说我们伪善!”薛夜来气呼呼地把学校里听到的传言说了出来,“就是因为你总是什么都不做,别人才敢这么大胆!”
“那就由他们去说。就算是伪善,也胜过作恶。”父亲一点都不生气,挨着他坐下,像兄弟一样搭着他的肩。“夜来啊,我常常在想,是我把你给惯坏了。男孩子不能娇养,可你妈妈走得早,我舍不得让你受委屈,结果把你的少爷脾气养得这么大。但我也一直在坚持做一件事,让我的小夜来长成一个习惯善良的人。”
“习惯善良?”
“是啊。很多人以为善良是一种天性,但它其实是一种习惯。假如善良是天性,那么人们会像追求食色一样追求它。但你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很多时候……”
“又来这些,烦不烦。”薛夜来皱着眉头咕哝,再次捂住耳朵。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父亲笑了起来,“这样,我给你办一个超大的生日会,比新年的家族集会还隆重,让全城的人都羡慕你。可以补偿你了么?”
薛夜来冷着脸不说话。父亲把他搂过去,用力揉着他的头,“我的小少爷哟~我到底拿你怎么办才好。”
时至今日,薛夜来突然很想知道,当时父亲没有说完的后半段话究竟是什么。假如此刻与父亲面对面,父亲又会对他说些什么呢?
也许会是这样一番话:
很多时候,善良是我们不得不最先放弃的东西,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所以,在你可以善良的时候,尽量善良一点,哪怕被认为是伪善也无关紧要。让它成为一种习惯,成为你心里的那条界线。
此时的地面上,已是黄昏时分。暮色四合,金黄的落日慢慢坠入地平线堆积的玫瑰红。
这一个即将到来的夜晚,在后世的历史上被称为“繁星之夜”。
这一晚,这个星球上的人们第一次在天穹中看到了无数高高在上的星光,仿佛梵高的画作《繁星之夜》。
只是,那并非真正的星光,而是星际战舰的核聚变发动机发出的光芒。
这是一场跨越宇宙的奇袭。这些长途跋涉的星际战舰绕过了太空警戒带,集结在了这颗行星的轨道上,准备发动最初也是最后的突击。
大街上,那些正在因为宵禁而匆忙往家赶的行人们停住了脚步,抬头仰望天穹。起初气氛是麻木的,许久才有人如梦初醒一般叫出了声:“……星河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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