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薛夜来看了一眼门外,收回目光, 轻描淡写地说:“不必在意, 宪兵队只是维持必要的秩序, 不会干扰我们的事务。”
他顿了一顿,环顾一下全场。“在座的很多都是我的长辈, 论辈分,论经验,确实本来都轮不到我在这里发言。但是大家都知道,我们家族正在经历一段非常困难的时期。作为族长, 我在能力上是欠缺的,我不会否认。但在这样一个关头,我必须站出来承担自己的责任。因为如果连我自己都不这么做,那么我就根本没有资格要求任何人为了家族出力。”
会场内出现了一阵短暂的静默。有些人低着头, 也有些人不带任何表情迎视着薛夜来的目光, 等待他的下文。
“家族里的事务, 我以前没有怎么参与过。但我一直处在家族的中心, 对于家族的整体氛围是有感受的。诸位, 我们家族内部已经貌合神离了。而且我知道, 你们都和我一样清楚这一点。这么多年以来,我父亲一直努力维持着家族凝聚力, 希望我们可以再一次像从前一样同心同德。可是现在,我父亲暂时无法把这样的职责继续履行下去了。所以我……”
说到这里,薛夜来眼眶微微一红,垂下眼睫, 但又很快抬起,稳了稳声调继续说道:“所以我决心,把这个重担接过来,尽我所能走下去。你们每一位都是能力出众的人,有你们帮助我,我们家族一定可以度过难关。”
他停了下来,等待其他人的表态。
过了一会儿,站在角落里的薛鸿象征性地拍了两下巴掌:“嗯,说得挺好的。但我有件事不明白啊,既然你是一心为了家族,而你又承认自己资历不够,没有当族长的经验,那为什么你不把族长的权力移交给别人呢,这不是皆大欢喜吗?——哎我可没找碴的意思啊,那些话都是你自己说的。”
他被冷冻在旁边,一直尴尬不已,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却又无法可想。于是一抓到薛夜来言辞上的漏洞,便立即进行攻击,以期让对方也下不来台。
出乎他的意料,薛夜来并没有对他这些话显露出丝毫恼怒,只是非常平静地望着他。就在薛鸿渐渐感觉有些发毛的时候,薛夜来开了口,声音缓和:“我刚才提醒过你,你不属于列席者,而是旁听者。按照规定,除非有异常情况,否则旁听者不能擅自发言,必须先向族长示意,得到许可之后才能讲话。这个规矩不是我定的,更不是针对你。”
“这……你……”薛鸿语塞了一下。他本以为,薛夜来这样年轻气盛的公子哥肯定心态浮躁,只要他用话一激,对方马上就会不顾一切地反击,那就正好在不知不觉中跟了他的节奏。
结果对方却并没有立刻理会他的挑衅,这让他多少有些措手不及。更让他意外的是,薛夜来从座位上站起身,向他走了过来。
“干、干什么?”薛鸿竟然开始紧张。他倒不怎么忌惮族长的权威,薛夜来的父亲从来没拿他怎么样。可薛夜来是个毛头小子,要是一时冲动起来,说不好会做出什么。精神力角逐?或者直接动手打架?那也太难看了。
没等他想好,薛夜来已经在他面前站住了,缓声问道:“你是不是认为,我之前要求你在角落里旁听,是为了压你一头?”
“不……”薛鸿不由得稍稍退后了半步。对方没有动用精神力,但他感觉到了奇异压迫。但那并不是为了吓倒对手而故意彰显出来的气势——薛鸿平时没少跟人争狠斗勇,任何虚张声势的阵仗都唬不住他。
薛夜来给他的压迫感类似于一种决心。不是为了战胜谁,不是为了强过谁,而是因为有非做不可的事。
正这样想着,只见薛夜来微微向他欠了欠身,像是一个点到为止的鞠躬。“我对你本人没有敌意,但我要守住家族的规矩。不行使族长权力的时候,我仍然是一个晚辈,我会在私下里为我的冒犯之处向你们每一个人赔礼。但是现在在这里,族长的权威必须被尊重。”
薛夜来转过身,面对着会场内的每一个人。“你刚才说,为什么我既然明知道自己能力有限,资历不够,却又不肯把权力移交给别人。那么如果我现在请诸位选出一位继任者,你们能够达成一致的意见吗?”
这句话出口之后,薛夜来内心涌起一点紧张。
薛鸿提出的那个问题,他知道不可能回避。就算不是在今天、在这里,也迟早会有一天由其他人以其它方式提出。
而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实际上有三分冒险。
自从遭受打击之后,薛家原本的权力局面被打破了。三位大长老各自为政,而那些小家主也都分为不同的利益集团,暗自里争斗不休。
薛夜来不很清楚这些利益集团之间具体的关系如何,但了解大致的状况。因此他有五成把握,这些人之间很难达成一致意见。无论谁掌控了族长的权力,都会有另一部分人激烈反对。薛家已经承受不起更大的折腾了,这样的局面只会让家族分裂。谁也无法保证这样的分裂是否对每一方都有利,也许会加速家族的崩溃。
出于这样的考虑,在形势变得更加明朗化之前,即使薛夜来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周天子,也能让各个诸侯国暂时相安,不至于同室操戈。
薛夜来原本的把握是五五开,再加上皇家宪兵队,这个把握就提高到了八成。变更族长是薛家内部的事务,皇帝轻易不会干预。可他的意见到底如何,薛家每个人都不能不考虑。
静默了一阵,大长老发言圆场:“我看,这件事情我们不必操之过急。古人说,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事不成。夜来,你是名正言顺的族长继任者,你有什么想法,就大胆说出来吧。”
大长老的说法很狡猾。既说薛夜来当族长是名正言顺,又说更改族长不必操之过急,既鼓励薛夜来说出自己的想法,又不明确表示他是否会给予支持。
薛夜来心里叹了口气。他很明白,大长老只能帮他到这里,不大可能指望对方给他实质上的协助。不过,有了大长老这番话,至少薛夜来表面上不会显得孤掌难鸣。
薛夜来略略向四下欠身致意,“有些话由我这样一个小辈来说,显得孩子气又不知天高地厚。可是如果我不说,就不会有人说。现在不说,以后大概再也说不出口。我们家族是一艘大船,我希望可以尽我们所能维持住它。等船靠岸的那一天,我们都可以安全登岸。”
他又一次环顾全场,尽量不着痕迹地观察每个人的神色。看得出来,他的话多多少少起了一些作用。无论什么时候,一个人终归难以割舍内心的归属感。家族是一艘大船。这简单稚拙的比喻,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刻唤起人们隐秘的情感。当整个世界开始显露出风雨飘摇的模样,谁不希望有一个强大的家族作为自己逃离洪水的方舟?
但这样的情感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便从大多数人眼中一闪而逝。情感毕竟只是点缀天幕的群星,现实才是那黑暗的大背景。
他尽量让自己恢复公事公办的神态和语气,“既然这样,从今往后就仰仗诸位了。就像我刚才讲过的,有冒犯之处,我以后私下里会向每一位长辈赔礼。”
又说了几句场面话,薛夜来看了看通讯仪的时间,“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我接下来还有些其它的事,先走一步,请大家见谅。”
薛夜来向全场深鞠一躬,率先走出了会议室,不去理会身后各异的目光。
“结束了?”门口的薛如衡笑眯眯地问道,“比我想象的要快啊。”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还在会议室内的薛鸿,似乎在说:我还以为,你会给那个小子来点颜色看看呢,真是不过瘾。
“以后再说。”薛夜来也微微一笑。他从一开始就想好了,今天的会议要迅速。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事不成。他要取得在家族的发言权,必须先正名。至于其它的事情,不急于这一时。只要公开宣布了自己接任族长的事实,就立刻趁着没有人反对之时结束。如果拖得久了,不但他自己会露怯,也怕有人出面刁难。现在的他还应付不了他们的刁难。
他不想对薛如衡多说什么,简单地道过谢之后便走开了。虽然薛如衡现在是在为他撑场子,但他始终对这个人心怀戒备。这个人和薛鸿不一样,和曹戈也不一样。那两个人尽管都不让薛夜来喜欢,但却并不难懂。可薛如衡到底在想什么,他始终看不懂。
“我们回去吗?”白杨从另一个方向迎了上来。
“回去。”薛夜来点了点头。想要迈步,脑子里却依旧乱纷纷的。他忽然想要单独待上片刻,用冷水洗洗脸,让自己静一静。于是对白杨说:“你等我一下,我去一趟洗手间。”
关上洗手间的门,薛夜来俯身在盥洗池上,掬起一捧冷水泼了泼脸。抬起头,习惯性地想把肩上的长发撩到身后。手指触了个空,才想起长发已经被剪掉了。
薛夜来呆了一呆,放下了手,对着空气出神。大半天绷得紧紧的精神一松懈,无法言喻的疲惫感慢慢涌了上来。
众人面前的他只不过是在逞强。悲哀的是,那些人明明都是他的家人,然而在面对他们的时候,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觉无依无靠。
以前每年家族聚会,他身处热闹的中心,接受无数嘘寒问暖的关怀。虽然很清楚这看个似繁盛的家族实际上貌合神离,但总以为再怎样淡薄的亲情也聊胜于无。
没有想到,家族的纽带竟然已经这样脆弱。
回忆起自己刚才所有假装镇定的表现,他的心更灰了。该死的,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像个蹩脚的小丑,就算用尽全力假扮成被加冕的国王,看在别人眼中也只不过演了一出滑稽戏。
薛夜来摇摇头,又往脸上泼了一把水,心里反复说:你没有你自以为的那么可怜。
他不记得是从哪里听过这样一番话:如果你觉得自己受了很多苦,多得快要承受不住了,那就把这个苦分成十分。其中至多只有三分是你真正受的苦,至多只有一分是别人认为你所受的苦。所以不要自怨自怜,也不要埋怨别人对你受的苦无动于衷。
这番话很久以前就储存在他脑中。那时的他单纯又快乐,经常想:等以后我觉得自己受了苦,我就要这样勉励自己,一定就可以非常坚强地熬过去。
然而等到自己真的受了苦,才发现道理是道理,自己是自己。
道理我都懂,可是。
每个人都可以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学习到足够一生使用的道理。然而每个人也都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来消除那个“可是”。
薛夜来叹了一口气。冷不防的,头痛又袭来了,像只手扯了一下他的神经。
自从那一次剧痛之后,再发作时的痛感就减轻了。但是很奇怪的,每当头痛时,他的心里便会涌起莫名而强大的哀伤。好像有人对他说:忘了你看见的吧,忘了你看见的吧。所有的人最后都终将毁灭,只不过有些人毁灭得更早一点,这没什么可悲哀的。
伴着这个催眠般的声音,头脑中有个影子飞速一闪。鬼魅似的一张脸,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薛夜来觉得这个影子有点熟悉,似乎不久以前在哪里看见过,但却想不起来。
……究竟是在哪里看到的?
身后传来笃笃两声,洗手间的门被人轻轻敲响。白杨在外面问:“你没事吧?”
“你进来吧,门没锁。”薛夜来回过头应答了一声。这个场面似曾相识——他参加贤者考试的时候,因为模拟测试表现不佳,曾经躲进洗手间里悄悄地哭了一场。那个时候,白杨也是这样笃笃地敲门,只是没有那句询问。
从春末到夏初,短短的时间,他周遭的一切却已经如此不同。
锁柄一转,白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看见薛夜来脸上的水痕,他似乎想说什么,随即快步走了过来。
“放心,这只是水。”薛夜来笑笑。
“但是你不高兴。”白杨的眼神安静又柔和,像一只温暖的动物,“你不高兴,我会不舒服。”
薛夜来突然觉得,一脸认真说着这种话的白杨,其实还只是个大孩子。他都快忘记了,白杨的年纪比他还要小——至少他认为白杨比他小。
记得当初那个时候,他还经常用精神力去捕捉白杨内心的画面,试着感知对方的情绪。后来他的全副精神就都投在了家族的事情上,与白杨之间的精神沟通变得很少。而白杨在这些日子里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陪伴在他身旁,他几乎从没考虑过。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薛夜来摸摸白杨,像对待自己年幼的弟弟,“最近压力有点大,不过我会调整好的。”
白杨迟疑了一下,手臂笨拙地环住他的腰,“如果你想跟我说话,我会听着。我没有安抚别人的精神能力,但我可以当一个聆听者。”
薛夜来心生惭愧。他的确是一个精神能力者,可他安抚过白杨吗?以前是白杨关闭了自己,不给他机会;现在是他关闭了自己,不想也无力分神。结果,反倒要让白杨替他担心,试图安慰他的情绪。
不过,两个人彼此交流,总是一件好事。
“白杨,你觉得,人最难的地方是什么?”薛夜来叹息了一声问道。
白杨没有回答,只是凝视他的眼神更加专注,仿佛在告诉他:我在听。
薛夜来在他的眼神里逐渐平和了心情,慢慢地说:“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就告诉我:‘一个人一辈子需要记住的道理不多,其中一条是,要知道自己的边界。有上线,也有底线。上线是你无论如何都无法突破的那个界限,底线是你无论如何都要守住的那个界限。上线决定了你能做成什么事,底线决定了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在我十九岁以前,我一直都在找自己的上线。你知道吗,那个过程很有意思。”回忆起往昔的时光,薛夜来的眼中有了不一样的神采。如他一样含着金汤匙出生、自身天资也很好的人,少年时代都是飞扬的。不论学什么技艺都不会太费力气,不论想要什么东西都有人送到眼前。那样的日子过得久了,便会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
“那个时候的我,什么都想要最好的,包括你。”薛夜来微笑着摸白杨的脸。
白杨很久没有见过薛夜来这样的微笑,像海棠花在星光里绽放。他不由想起了他们的初见——手掌上绽放着海棠花的俊俏少年,身材纤细行动敏捷。红色长发飞扬得耀目,但却有一种不祥,仿佛狂风中燃烧着将要焚毁一切的火焰。
那时的他很自然地以为,会有这样的联想是因为他对薛家怀着仇恨,因此把对方与毁灭联系在一起。可是后来他回想起当时的感觉,才意识到或许并不是那个原因。
那种毁灭感的源头是薛夜来自身。
那一瞬间,当他的手指掐进薛夜来的咽喉时,他从两人刹那相通的精神链路中感觉到了慈悲。那是一种还没有被磨砺过的慈悲,单纯得像童心,但却也是真正的慈悲。
一个内心同时怀着毁灭感与慈悲的人,在薛夜来之前,他也见过一个。那个人。
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他抵御住了“那个人”长久以来给他灌输的仇恨,停住了手没有杀死对方。
说到底,“那个人”自身也是矛盾的。她灌输给他的仇恨,原本也有着悲悯。
“白杨?”薛夜来从对方的眼神里捕捉到一刹那的游离,低低叫了一声。
白杨的眼神立即恢复了之前的专注,“我在听。你说,那时候的你什么都想要最好的。——然后呢?现在你不想要了吗?”
“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了。从现在开始,我只能倒退,直到底线。”薛夜来苦笑一下。人不会一直都在寻求上线。到了某一个阶段,世界就会开始坍缩,从理想一步一步倒退回现实。
人生的悲哀之一或许是,本以为自己一生中最好的时光还没开始,却没想到已经过去了。
另一个悲哀或许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要退到哪一步才是底线,又要付出怎样的力气才能守住这个底线。退得越多,付出的力气越小。可是如果最终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就会被碾得粉身碎骨。
这种感觉很可怕,有时候会让人觉得自己孤立无援,束手无策。
“那,你找到自己的底线了吗?”白杨轻轻地问。
“我想尽我所能,保住我们家族最后的力量。”薛夜来的目光动了动,音量压到极低,凑近白杨的耳畔,“还有……保住我们。如果战争真的来了,我希望我们可以活下去。”
虽然没有进一步消息传来,但薛夜来预感到,战争的车轮正在向这颗星球倾轧下来。如果某一天他抬起头,发现头顶上遮天蔽日的阴影不是乌云,而是星际联盟的舰队,他不会因此大吃一惊。
到了那一天,如果想要让薛家被保存下去,不在战火中被灭族,就必须集合整个家族之力。那根本不是一两个人可以做到的事情。整个家族需要在危难关头凝聚在一起,不管是去战斗,还是——
逃亡。
最后一个词只在薛夜来脑中倏然一现,就迅速消失,如同闪电隐没入黑暗的苍穹。
“你没有必要这么辛苦。”白杨把薛夜来拥进怀里,“也许到了最后,结局都是一样的。”
“别这么颓废。”薛夜来努力调节气氛,“不努力一下,怎么知道什么是绝望。”
他把嘴唇贴上白杨的唇,在唇齿纠缠之间悄声说:“我想活下去,跟你一起过好日子。”
白杨没有回应,只是用力噙住他的唇,顺从地接受他的亲吻。
薛夜来忽然生出一丝好奇心。他很久没有感知过白杨的内心了,不知此时此刻的白杨,内心的景象会是什么样的?
悄悄地让意识渗入精神链路,薛夜来又一次“看”到了大片水域。那像是黄昏或黎明时分的湖面,一半金光闪耀,一半没入黑暗。水域很平静,但在黑暗的那一半却有微微的波澜。
薛夜来把精神集中在暗影中的波澜上。他明白,那代表着负面的波动情绪。他不打算对那些波动进行干预,白杨现在的状态很正常,完全可以自我调节负面情绪。但他又想稍稍探究一下,究竟是什么造成了那些波动。
突然之间,曾经出现在他头脑中的那个鬼魅似的影子又出现了。这一次清晰了许多,依稀辨得出是一个女人,黑色长发如同海藻,但容貌依旧模糊。
薛夜来一惊。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影子——在白杨心里,也在他自己发烧时做过的梦里:前一秒还是坐在草坪上细数落花的红发女人,下一秒就突然变成了这个全身是血的可怕女人。
……那究竟是谁?为什么这个身份不明的女人会同时出现在白杨和他自己的记忆里?
薛夜来的头又开始作痛。那个声音又在说:忘了你看见的吧,忘了你看见的吧。
“夜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么?”白杨在这时开口了,语调里带着平静的悲伤,“你给我讲过《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我也给你讲一个。这是我遇到你之前,唯一听过的故事。”
“有一个猎人,抓住了一只怀孕的母狼。他把母狼带回家,用锁链拴住养起来,准备等到幼狼出生之后再杀死母狼。
虽然他是想要利用这只母狼,但也很可怜她。他对她很好,给她疗伤,陪她说话,希望尽力让她在死之前过一段舒适生活。
母狼知道猎人的目的,也知道自己最终是要被杀死的,所以一开始非常仇恨猎人。但是时间长了,她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也开始理解猎人的苦衷。猎人要杀这头母狼,不是因为残忍,而是要用母狼救他的妻子。这个目的很自私,但也不是不可理解。
就这样,猎人和母狼都以为自己已经信任了对方。突然有一天,母狼发现,那条拴住她的锁链不知什么时候松脱了,而猎人没有注意到。
然后,母狼跑了。猎人发现了。”
白杨的话在这里停住了。
“……然后呢?”薛夜来追问道,同时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已在不知不觉变得急促。
白杨看了一眼薛夜来,却没有继续下去,“这个故事要讲完还很长。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他伸手要去开卫生间的门。薛夜来抢上前去一把按住门板,“不,不行。再多讲一点,再多讲一点。”声音急切,甚至带着几分恳求。他想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因为那一定与白杨有关,也与他自己有关。
他发烧时做的梦,头痛时看到的影子,濒死时看到的幻象,这些一定都是他曾经的记忆。而这段记忆,被某个人出于某种原因封住了。
贤者是精神能力者,但是当自身的体质状况不稳定时,便会出现精神漏洞。力量更强的贤者有可能通过这个漏洞入侵,进行一定程度的催眠。
薛夜来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发烧。那个时候,父亲就会一整夜陪在他床边。
那真的只是简单的陪伴吗?
如果父亲修改了他的记忆,那么那段被封住的记忆又到底会是什么?
太多疑问同时涌起,使得他迫切地想听白杨的那个故事。他害怕一旦错过了现在这个机会,白杨又会封闭起自己,对过去的一切缄口不言。
白杨翻转了手掌,握住薛夜来按在门板上的那只手,回过身看着他,“我能不能问问你,你觉得后面的故事会是什么样?”
“我不知道。”薛夜来脱口回答。
“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薛夜来摇头,“我的确不清楚中间的过程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最后的结局我可能知道一部分。我想,不管母狼是不是曾经原谅过猎人,但她到了最后还是对猎人怀着深深的仇恨。”
怀孕的母狼一定生下了她的孩子,并把她的仇恨原原本本地灌输给了他。
这只小狼或许是设法逃出了猎人的家,或许是一开始就没有出生在猎人家里。总之,小狼在外面度过了一段流浪的日子,然后不知怎的又被人抓住了,还碰巧送给了猎人的儿子。
猎人的儿子不认识小狼,但小狼认识猎人家族的徽章。他的母亲一定告诉过他,她曾经是如何像狗一样被拴在猎人家里,在绝望中等待被宰杀。于是,当猎人的儿子要用锁链拴住小狼的时候,小狼咬住了对方的喉咙。
可是,既然小狼的仇恨那样深,为什么没有咬下去?
白杨似乎看穿了薛夜来此刻心头的疑惑,轻声说:“故事的结局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样。母狼对猎人并不是只有仇恨,也有感激。她的一生很短暂也很痛苦,善待过她的人很少。猎人是其中一个。她说,猎人的心里有慈悲,那是真正的慈悲,绝不是虚假的伪装。如果一个人会因为别人的痛苦而痛苦,那么ta是一个心存慈悲的人。慈悲没有真假,只有难易。”
薛夜来一下子回想起,最后两句话白杨以前说过。那是他们参加贤者考试最后一阶段的时候,在那座深山之间的小小帐篷里。
只是当时的白杨没有解释,说这两句话的人究竟是谁,而只是含糊地用一句“把我养大的人”就带了过去。
也是在那个时候,白杨还说了一番话——
“你对我好,我都知道。只是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施舍同情很容易。如果我在你还没有改变的时候离开你,你在我心里就永远都是慈悲的。”
这会不会就是白杨故事里那只母狼从猎人家逃跑时的想法?
薛夜来突然不想再听白杨的故事。很显然,母狼没能逃跑成功,被猎人抓了回去。否则的话,猎人在她心里永远都是慈悲的,就不会再有白杨后来的仇恨。
原本他以为白杨对薛家的仇恨完全是因为当年的灭族,现在看起来不仅如此。灭族的仇恨固然是一部分——极有可能,白杨的母亲就是在苏家灭族的那一夜被薛家抓住的。但她对薛家最深也最直接的仇恨,却是来自于故事里的那个“猎人”。
在这个刹那,薛夜来的思绪突然又滑向了另一个地方——大长老告诉他,这一次他父亲被关押进鲜血之塔,是因为有人向皇帝告发,薛家私藏了苏家当年的遗物。
当时薛夜来百思不解,苏家的最贵重的财物和土地都被薛家纳入囊中了,还有什么东西如此特殊,值得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私藏起来。
现在想来,那所谓的“遗物”……
难道是人?!
薛夜来的心被这个念头吓得颤栗了一下。
“我……”薛夜来抿了抿嘴唇,声音发涩,“我想知道,猎人要杀那只母狼,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故事里说的那一句‘用母狼救他的妻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然而白杨的回答让他大感失望:“我不知道。这一句话,我从来都没有懂。”
薛夜来还想再问些什么,通讯器忽然响了起来,收到一条指令:贤者侍卫队集合。
薛夜来顾不得更多,急忙拉上白杨离开。
他现在的身份非常可笑:名义上是薛家的族长,实际上却又只是一个小小的候补侍卫。两者巨大的反差,好像一个笑话。
如果是在以前,他的人生之路应该是这样的:通过贤者考试之后,很快就会被皇帝授予职务,开始风光的仕途。此后就在仕途上磨练几年或者十几年,等到他接任家族族长的时候,已经进入了元老院,或者是等级相当的宫廷职衔。
那才是正确的轨迹。
可现在却变成了这样。族长也好,贤者侍卫队也好,仿佛都只是两个空荡荡的名号。无论是薛家还是帝国,都没有馀力为这两个名号填补实质性的内容。
这样强烈的错位像一个征兆,提醒着薛夜来:他个人的世界和帝国的世界,可能都快要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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