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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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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娘说我出生那年正月十六,之前一直在下暴雪,那晚大雪骤停,露出了天上玉盘般的月亮,所以就叫我月儿了。”

    京城最有名的一品斋里,月儿正软糯糯地往嘴里吸着银丝冷陶,被青槐嫩汁浸透了的细面条,鲜翠欲滴。

    月儿吃面的仪态及其优雅,却速度极快,和对面夏云狼吞虎咽的速度竟然不相上下!只不过看起来倒是衬托除了云泥之别——而夏云却是那地底上的泥罢了。

    “诶,没有大名吗?”夏云埋头吃面,听了月儿的回答,顺嘴问道。

    “没有。”月儿有些茫然,“我娘一直这么叫我,没说其他的。不过我猜我可能姓乔——那个娘要我随身带的玉佩上面就刻了个乔字,也许是我爹的姓。”

    夏云把面碗里最后一口面吃完,仗着月儿家里顺来的银子不算钱,又招呼着店小二端上一品斋最好的酒,等待的过程中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筷子,被月儿一瞪,瞬间把竹筷规规矩矩的放好。

    “你呢?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叫夏云?”月儿拿手帕擦了擦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夏云。

    “我啊——”夏云的右手不安分的在木桌上敲着节拍,眉毛一扬,

    “据我师父他老人家说,八年前天下大旱,老天爷足有三个月没有下雨,田里的庄稼死了七八,地都裂成棋盘样……

    他那天刚好出门去北地会友,路过一块旱地就看着我躺在那里,也许是命大吧,那一片地儿就我头上晃了两片云,刚好挡住了毒辣的太阳——要不然我也像那旁边的庄稼一样被活活烤死。”

    店小二把一小坛酒端了上来,夏云立马给自己倒满一碗。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般,慢慢抿了一口。

    下一刻她就皱着眉把那小口酒吐了出来,只觉得喉咙里火烧般的疼,连忙把面汤喝了好几口,不满道,

    “这什么鬼味道!难喝的要死!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喝这种东西!啊啊啊,以后再也不喝了!”

    月儿连忙倒了杯茶递给夏云漱口,像是习惯了夏云这种时常自找麻烦的行为,问道,“然后呢?”

    “什么然后?”夏云猛灌了一口凉茶,觉得喉咙里终于舒服了一点,随即反应过来,努努嘴,

    “哦哦,然后师傅说他活那么大岁数杀人无数,也没后代,那日他刚好准备归隐到北方不问世事的,但又觉得一身功夫没有传人心有不甘,正在那里唉声叹气的,紧接着就看到了我。

    说来也巧,刚把我捡起来头顶的那片云就飘走了,时逢盛夏,恰好他老人家也姓夏——或许冥冥之中这就是天意吧,就给我取名单字‘云’了。”

    月儿眨眨眼睛,“这么说,你不知道你的出生时日?”

    夏云摇头,无所谓笑道,“反正我对丢我的那对男女也没啥感情,生日这种东西无所谓啦……不如把过生日的那点银子省下来。”

    夏云嫌弃地把酒坛往旁边一推,皱眉道,“咱俩都在这吃了这么久,那群狗崽子怎么还没来?”

    这话刚说完,就见一群八九岁和夏云差不多年龄的男孩子在一品斋外面嚷嚷,“夏云!月儿!我们来了!”

    夏云竖着耳朵,面露喜色,拉起月儿就往外跑,留下一辆银子,把桌上剩下的糕点瓜果之类的往怀里一揣。

    半大的孩子聚在一起,登时就热闹了起来。其他孩子把吃的胡乱往嘴里一塞,急急忙忙就往城外去。

    “我娘她真烦,非要我把货送到城北才让我出来玩!”

    “就是,我爹也愣是让我把柴火给劈了——要不是阿飞哥帮我,我只怕现在都出不来。”

    “我,我也……”

    “算了,阿全你个小结巴就别开口了……阿全他被他哥带去做木工活儿去了,还是我们把他从他哥手上抢出来的!”

    一行五人除了夏云月儿全部都是男孩子——这也就是上次夏云杀完人嚷嚷着要带月儿回家介绍给她认识的“狗崽子们”。

    夏云家住京城外围,一条街上全都是走街串巷的贩夫走卒,什么卖布的、打铁的、做木匠的应有尽有。

    夏云打小就被师傅带在这儿“隐居”。

    据师傅说,本来打算去北方无人之地隐居的,但是意外捡了夏云这个“累赘”,觉得小孩子还是得长在人烟之地,于是就随便寻了个近处的地界——刚好在京城落脚。

    当夏云还不能走路的时候师傅还耐着性子每天陪着小夏云,但自从夏云能走能跳了,师傅就时常出去“云游”,但每次都刚好在夏云练武练到瓶颈或是练了当前阶段的大圆满就“云游归来”,再引着夏云练下一段的武功。

    本来师傅还想不负责任的留下几本破破烂烂的武功秘籍让小夏云自己琢磨,但奈何夏云无心向学,师傅也不强求,只道“人各有志”就不再夏云耳边念叨让她认字了。

    可见对其的宠爱绝非一般。

    但宠爱归宠爱,师傅时不时的失踪也造成了小夏云迎来的人生第一大难题就是,没有钱。

    师傅似乎是什么大人物,行走江湖完全将钱财视为身外之物——反正没走一处定会有人奉上所需之物,以至于老头子脑海里完全没有“钱”这个概念。

    是以第一次云游根本就没给夏云留下任何钱财。

    而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能干什么?好在夏云这孩子生的可爱,见人就笑,邻里街坊也非大奸大恶之人,也就轮流在饭点叫上夏云一起吃。

    ——当然了,自然不会是什么山珍海味,大家都穷,添双筷子也是多了一张嘴,但好歹咬咬牙能够活下来。

    是以夏云从小就吃着百家饭长大,也算是大家的共同“女儿”,和整条街各家孩子可谓是情同手足。

    而这段经历也把“缺钱”二字牢牢印在了夏云脑子里,学的第一个功夫就是轻功,江湖上顶好的“捕风步”却被她每天用来偷东西上面!

    ——如果让江湖人士知道恐怕得吐血三升说上一句“暴殄天物”!

    而且不知道她的脑子里被所谓的“师傅”灌了什么歪理,说什么凡是那些穿金戴银者无可不偷,高楼琼宇者易可侠盗。

    京城城内大户人家都是重兵把守,夏云尚且没那个胆子下手,但月儿身为京城城郊唯一一户大家,自然成为了夏云试手的对象!

    所以月儿那天被夏云带到大家面前,只用夏云说了一句“冤大头”,所有人都顿时明白前因后果。

    开始大家还担心大户人家的小姐会不会有隔阂,但月儿整个一副“涉世未深”的无辜脸没混几天就成了大家集体保护的对象。

    而这天趁着天气好,大伙儿早就商量好在一品斋碰头出城掏鸟蛋改善伙食,这才出现了以上一幕。

    “小飞子,你腿脚快,你先上去!”

    众人窜到一棵大树下,一个虎头虎脑的男生一圈旁边站着略高的一点的男孩子,瓮声瓮气道。

    “虎子你就只会欺负我!”被称作小飞子的男生做了个鬼脸,“我才不上去呢!”

    “你不是咱这几个唯一跟夏云学了那个啥……扑风步的人吗?给咱哥俩秀秀呗!”

    “是捕风步啦!你个没文化的!”小飞子翻了个白眼,冲了另一个男孩说,“大牛你也不说说你弟弟,小心回头他骑你脖子上啦!”

    大牛和虎子是卖草鞋家的两个儿子,经常跟夏云他们混在一起。

    小飞子则和夏云身世类似,没爹没娘,从小就被卖给了铁匠铺当学徒,后来受不了拳打脚踢就逃走,后来兜兜转转混在流民堆里进了京城。

    之后碰见了夏云,一边做着零活,一边跟夏云学了点皮毛——谈不上正儿八经的功夫,顶多算是强身健体。

    “小飞子你少废话!赶紧的!让你上去就上去!”大牛嘿嘿一笑,把他往前一推。

    小飞子翻了个白眼,嘴里嚷嚷着“夏云你也不管管”,还是手脚并用地爬上树。

    很快就摸到了几颗鸟蛋,小飞子故意恶作剧般往下一扔,让虎子和大牛的心都悬在了嗓子里,生怕鸟蛋被摔碎了。

    他两三下从树上猴子般窜了下来,手里捂着剩下的两颗鸟蛋一左一右递给夏云和月儿,露出一口白牙,“这是你们的,拿着!”

    话刚说完就被虎子在后面一拳打翻在地,“好哇你小子,明明可以安安稳稳拿下来,还像这样耍我们!你这个见色忘义的家伙!”

    “喂喂喂,还不是你们先欺负我的……”小飞子也不是善茬,扭头就和虎子打了起来。

    男孩子嘻嘻哈哈的顿时变成了一顿混战,就连在一旁观望的大牛也不能幸免。

    三人登时在地上蹭了一地的泥。

    小飞子油嘴滑舌的声音被虎子越拖越远,夏云和月儿面面相觑,忽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银铃般的声音传上悠远的天空,好不惬意。

    “月儿?”

    就在这时,京郊府宅的大门被一个满是倦容的妇人推开,她一身淡紫色的襦裙,脂粉淡妆,容貌秀丽——但那细纹和愁容的眼角却生生把美人蹉跎了年华。

    “月儿?”她轻声唤道,却在院子里找不到小女儿的影子,面色一变,语气带了三分急促,“月儿?!”

    ***

    “之后呢?”十六听着郭大娘一点点的讲着夏云的过去,眼前似乎都能够浮现出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拍桌大笑的样子,不由得眉眼间也带了几分笑意。

    “后来……十二年前,出了场变故。”郭大娘的语气沉了下来,“那场变故除了夏云和小飞子之外,没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夏云也再也没有带月儿出现在我们面前。

    京城郊外的宅院也人去楼空。

    从那个时候夏云就开始喝酒,但像现在这样喝得这么凶的,还是这几年的事情。

    她什么都不肯说,我们也没办法。

    我和钱掌柜他们早年于她有一饭之恩,这孩子一直记到现在。

    十二年前那场变故过后没多久,我还记得当年是太平三十四年,京城颇不安稳。先帝突然传来病危驾崩的消息,各地都暗潮汹涌。

    夏云只说恐怕京城不能再待,就劝我们收拾东西一路南下,护送我们来到了青州城。

    还不知道用了什么门道,给钱掌柜安排了那样的差使。我不愿掺和进去,夏云当时耗尽了全部家当助我开了这家悦来客栈。

    之后就忙沉渊阁的各种任务,几年前一个任务回来后,就开始酗酒,然后没日没夜的接任务,这次回来也许是照顾你,对自己没那么狠了,但也成了这个样子。”

    郭大娘显然不愿多提后面涉及到自己艰苦岁月的事情,三言两语一笔带过,拍拍十六的肩膀,语气带着疲倦,“行了,去弄点醒酒汤吧,只怕那孩子等会还得吐。”

    十六听夏云身世的时候几乎一声不吭,现在被郭大娘一拍,才貌似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跑到厨房。

    烧水,调料,十六手脚颇为麻利。

    她蹲下身,往灶台里添了一把柴火,只听干柴噼里啪啦的声音,在耳边蓦然放大。

    十六站起身,盯着还未沸腾的水,忽然间面无表情,声音微冷,“你来干嘛?”

    她的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量修长的男子,脸带面具,眸里倒映的灶台火光,微微抖动。

    “我已留言,为何不请自来?”十六冷声问道。

    “初一有惑,望请释之。”面具男回道。

    “何事?”十六把配料下到煮沸的锅里,眼里一片死寂。

    “计划祸水东引,明知消息已走漏,为何还不让小鼠散之——这样做毫无意义,无非是拖延时间罢了。”初一沉声道,“你在犹豫。”

    沉着的语气,带着十二万分的笃定。

    “……”十六沉默了片刻,“多说无益,是我走了一步昏招。”

    “你想袒护她?”初一微微偏头,意有所指。

    “我断了金家血脉,家主不让留名,引到旁人身上,恰巧碰上夏云,于是照做而已。”十六顿了顿,“我不明白,夏云为何必须死?”

    “所以你还是心软了——你明知夏云必被金家追杀,消息早就放了出去,却偏偏阻碍了消息在青州城传播的速度。”初一冷声道,“于事无补。”

    十六又添了一把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跃动的火焰,声音无悲无喜,“所以我承认,这是昏招。”

    “偏离轨道的棋子,会被惩罚的,”初一似是有些不满,“回去禀告时,我等不会隐瞒。”

    “我明白,”十六幽幽道,

    “初一,我之前从未想过杀人之外别的东西,但这几天,我每天都在想——也不知道想什么,就是白天经历的事情晚上做梦的时候会翻来覆去地在眼前出现。

    甚至出现了幻觉。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面我会哭、会笑、喜怒哀乐尽显脸上,我甚至还看到了梦里有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女孩和我一样,婴孩般大小,躺在襁褓里……然后画面一转,全是血,红彤彤的,出现了很多很多模糊的脸……”

    十六的声音越来越小,后面站在的初一却是瞳孔微缩——面具下墨绿色的瞳孔暴露出他身上的胡人血统。

    “不过幻梦一场。”初一顿了顿,喃喃道,“无须在意。”

    他的拳头猛然攥紧。

    “我说过,我在想事情,”十六声音不停,“然后突然想起,你和初二初三他们都不一样……你从来都是正眼看我,但你的眼神从来没有落在我的眼睛里……

    我想起,这种眼神我在夏云身上也见过。

    夏云在透过我看那个所谓的月儿,我知道。

    初一,你又在透过我看什么呢?”

    十六的声音淡淡的,似乎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好似孩童般的问出心中的疑问而已。

    初一却被十六的问话问住,一声不吭。

    “不说也无妨,”十六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

    此时醒酒汤已经做好,她拿出一口瓷碗,呈了满满当当的一碗,“别再来了,按命令,要确保金家追兵找到夏云我们才能撤退,你去吧。”

    初一定定看了一眼十六的背影,冷冽的眼睛里起了一丝波澜,嘴唇轻启,等到十六端着醒酒汤回头,已经不见初一的身影。

    十六脚步不变地推门出去,初一方才的话语久久地在她耳边回荡:

    “我在透过月光,缅怀太阳。”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不要觉得我的回忆水……后面你们会懂我介绍大牛、小飞子、虎子是什么意思。

    十六就是月儿(我先给你们吃过一个定心丸)

    另外关于初一最后一句话,反正后面会明说的(当然是很后很后),我先给个提示看你们联不联系得起来

    ——卖糖葫芦的老婆婆和老爷爷的对话。

    还有,今天上榜了挺开心的:)大概也就这么点出息吧……开心了就想做点开心的事情,比如……把刀磨得更锋利一点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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