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1)
碧峰峡谷,位于映碧南部两座大山────碧让山与峰岭山之间,因此,古人用两座大山的藏头二字,为它命名曰碧峰峡谷。
一线中分天作堑,两山夹斗石为门。
诗中形容得好,碧峰峡谷两侧奇峰突起,如刀切斧砍一般,危岩耸立。而谷底又平坦开阔,视野极好,峡谷之下,亦是丰草长林,清溪翠麓,自然情韵雅致不凡。
峡谷下的清溪名曰"绿绦”,百年之前,曾是条大河,湍急汹涌,切割过山谷,所以才形成这开阔如平野般的碧峡谷。而百年之后的今天,因为各种原因,昔日的湍急早已不在,变成了极细的二条小溪,潺潺汩汩的,舒缓缠绵,细细量来,还不及成人手臂的宽度。
除此之外,碧峰峡下,便是由一块一块凹凸相嵌在二起的山石所组成的道路。
说来也奇,这碧峰峡下的绿草长林,不是长在丰土沃野之中,而是由山石相嵌的缝隙中生根发芽,散叶生枝,直至参天,生命力之顽强坚毅,令人不由称绝。
这日未时刚过,申时未至,碧峰峡下,一个身着铠甲的甲士便驾着一辆马车,沿着由山石砌成的道路,缓缓驶来。
车中,一人身着淡紫色衣衫,镂织金冠,金冠之上,碎玉镶嵌,羽冠之后,又有几缕淡紫色的丝质冠带长垂下来,铺在来人如墨染般的发丝之间。偶尔清风徐来,吹起马车帘幕,也吹起他发间的紫色丝带与发缕,于脑后鬓边随风飘拂。再看来人面容,眉如墨画,鬓若刀裁,目如明星淡月,转盼之间恰似无情却更似深情,秉绝代之风姿,具希世之俊美,令人难言难述。
除此之外,他身边还摆了一副上好的古筝。筝身是千年古木,筝弦是千年冰蚕丝,筝身之上,还有几处以血玉镶嵌,为血滴之状,因此远远看来,就好似这好好的古筝上染上了几处莫名的血迹一般,多少有些触目惊心。
马车进谷之后,又走了一会儿,到达目的地,那甲士才吁了一声令马车停下,在车外恭敬禀告道“皇上,到了。那些人还没来。”
车中,紫衣人闭目养神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转头望向自己身侧的古筝,许久沉默不语。
又过片刻,紫衣人撩开车帘,径自下了马车,驾车甲士又不知从哪里,为他恭敬地搬来了琴架和座椅,再将紫衣人随身携带的古筝从马车上搬了下来,放至琴架上。
至于宁紫玉,则信步在碧峰峡谷下溜了几回,亲手采摘了一些青草,为套车的马儿食下。
再看此骏马,它通体如墨,皮毛发亮,额高九尺,毛拳如麟,全身上下只余额前有一道菱形的白色印记,十分雄健俊美。此马,名为骕骁。人说它耐力惊人,速度飞快,奔跑如行云流水白矾顺流,驰骤如烈风举帆日行干里,乃为天下间不可多得的良驹。
而众所周知,骕骁马自少时起便是映碧皇帝宁紫玉的坐骑。只要宁紫玉出征,出巡,只要有他的地方,就绝不会看不见这匹世间珍驹────骕骁。现今即家国存亡之际,宁紫玉南下征伐纳兰迟诺,座下骕骁宝马,自然是当仁不让。
至于如此良驹,为何会如现下这般套马行车,实在是事出有因。
想必就算是畜牲,也是极其敏感的。想来方才宁紫玉坐上马车,行出军营多远,这骕骁马便在他的身后跟出多远,期间长鸣四顾,若感恩之状,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去。如此实在没办法,驾马的甲士便将寻常的马换了下来,令骕骁套马行车,而这些,自然也是宁紫玉首肯了的。
山风吹动,长林飒飒,当此之时,又天气转凉,山间草木多有摇落,白露为霜。
骕骁食用完宁紫玉手中青草,长鸣一声,不同以往般暴烈好动,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宁紫玉身旁,偶尔行出几步去食用石缝中的青草,不过却又很快回来,依偎在宁紫玉身畔。
宁紫玉亲手将它脖上的马套拆解下来,令它一骑在峡谷中奔跑许久,不过一会儿,又把它唤道身边来,道:“走吧。从今之后,你便是自由的了,再无人,可以用马缰束缚得住你。”
骕骁马长鸣一声,又靠近宁紫玉一些,黑亮的大眼睛仿佛不懂人语,只望着宁紫玉,水灵灵的一汪。
宁紫玉见状,微微一笑,摸了摸它的马鬃,道:“想少时驯服你之际,你跟任何人都是不肯亲近的,现今怎么了,要你走,你却不肯走了。走吧!”
宁紫玉最后拿起马鞭又狠狠抽了它一下,那骕骁马觉得疼痛,不禁昂首长鸣一声,抬起四蹄,向峡谷之外狂奔而去。它奔出一段,不知怎的,又回头对着宁紫玉企予望之,踏蹄踟蹰,徘徊不去,好半天不走。
它的身躯挺拔,头颅高昂,黑亮的眼睛依旧湿润如初,宁紫玉的身影映其中,不知少了多少世事的风烟。
“走吧。走得远远的。”
宁紫玉又一摆手,转过头去,不再理那畜牲。那畜牲见过了好半天宁紫玉都不肯理自己,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才将头颅一低,缓缓地走开了。
“皇上,那是皇上多年的爱马。”跟随甲士不由说道。
宁紫玉倒是慷慨一笑道:“人都要没了,要什么爱马,不如放它自由。”
那甲士听罢这话,不知皇上是何意,不由有些怔愣,然而宁紫玉却并不给他想清楚的时间,只见他一撩衣摆,坐在古筝前,抚了抚琴弦,拨动一指勾响一弦。
清亮的筝声刹时于上空回旋,惊飞林中燕群,燕群扑扇着翅膀直飞天际,发出阵阵哀鸣。
宁紫玉见罢,却不知住手,反而是起手抬袖按下琴弦,在一树树飒飒吹响的长林声中,忽然奏起一段幽怨不绝的筝声来,让人猜不出他所思所想。
琴中之意,甲士听不出来,他只觉得这山风呼啸,与皇上手下不断流出的筝声融合在一起,幻化成风,一起回环在碧峰峡谷的上空。
又不知过去多久,地面忽然震动,数万铁甲步兵以迅疾的速度进入峡谷,包围宁紫玉,纷纷对他指矛相向。
转眸之间,亦有大批弓箭手,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出现于峡谷上方,伏击在碧让山与岭山的两侧山头,对着宁紫玉拉弓引弦,却引而不发。
当一切变数尘埃落定,才见一架双辕马车由峡谷外轱辘轱辘地缓缓驶了进来,待马车停稳,又有一双银色战靴自马车中走了下来。
只见来人,一袭银甲银靴,大红披风,银盔上缨红盔矛,头盔之下自是一双眼眸深沉似海,似笑非笑的眼睛,这笑容虽然看着和善,却又仿佛笑里藏刀,实在让人生不出好感。
反观宁紫玉,在数万敌军的包围之下,却依然正襟端坐安稳如山,只低眉闭目,继续拨动着手下筝弦,一身紫衣潇洒飒然,风流之姿无可比拟。
“宁紫玉,你倒是胆大,信中只说叫你只身赴会,不成想堂堂帝王,竟连护身的铠甲也不着一件、便急着赴死。”
“呵,纳兰迟诺,你意欲何为?”
宁紫玉问罢,继续拨弦,手指不停,只冷冷哼了一声。
“意欲何为?纳纳兰迟诺笑了,“陛下不死,臣不得安。”
纳兰迟诺不是傻子,他来之前,自然已叫人探查过峡谷外的一切动静,发现宁紫玉并没有设伏兵埋伏于此处。
“他人呢?”
谁知,宁紫玉听罢纳兰迟诺的挑衅,不置一词,依然是垂眉闭目,任由幽咽雅致的曲子由自己的指间流出,不减风雅。
只是,如此情景之下,这风雅中,又不知多了多少凄凉,令人唏嘘。
“邵夕,当今圣上唤你出来。你说过,他的命,你要亲手斩杀,现下,本王便给你这个机会。”
纳兰迟诺话音一落,方见眼前车马一晃,已有人扶着马车的车橼走了下来。
那人怀胎将近九月,肚腹高耸,行动实在不便,一旁有人上去搀扶住他,他微微低眉,侧头,对上前来的人道:“江棠,多谢。”
自叶邵夕下了车来,口吐第一声,宁紫玉便像受了什么震动一般,他抬起头来,手下的琴也停了,只望着眼前人怔怔的,再不多言一句。
可知与此同时,叶邵夕也是。
他看见眼前人穿了一身淡紫的袍子,看见他冠带飞扬,逍遥筝海,俊逸如风。他看见他穿着第一次与自己亮明身份的那袭衣衫,那一日,他也是穿了这一身淡紫色的太子华服,太子金冠,不着帝王髻冠。
映碧朝野,以紫为尊,明紫华服乃为帝王御用之色,而其下太子人选,则为淡紫之色,至于皇家其他王室子孙,一律则为玄黑、藏青二色,用以彰显职位品级。
而宁紫玉今日,虽已身为帝王,却偏偏挑来在做太子之时的旧日服饰着身,旧日羽冠束发,此情此景,就好像所有的世事都重回到当初那一日,又好像在告诉世人,告诉叶邵夕,他是一身紫衣金冠的宁紫玉,而不是当初那个初见叶邵夕,以一袭青衣玉簪而动人心魄的翩翩佳公子────林熠铭。
许多宁紫玉能做的事,林熠铬做不了,也不会为他做。
宁紫玉当真想问他叶邵夕一句,你可知道?
二月隔着空气,脉脉不语,只对望一眼,刹那之间,世间万物,长林飒飒,林间鸟鸣,都好似已为他二人噤声,在他二人眼中,风景亦如同虚设,岁月可以任意蹉跎。
不知是何人说过,情爱一事,当你想征服对方之际,实际上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被对方征服了。首先是对方对你的吸引,然后才是征服对方的欲望。
仔细想想,五年前,当宁紫玉扮作林熠铭第一次见叶邵夕之时,也是这般,两两相望,目光交汇的地方,命运便打了个死结。
而想必他在那时想要征服眼前人之际,便已被眼前人所深深吸引,不能自拔。
只可惜昔年狂妄,执迷不悟,铸成大错,悔已不及。
二人对望,不知过去多久,方听纳兰迟诺发话道:“如何,邵夕,我已依你所言将宁紫玉的性命交由你手上,你亦亲口答应本王,会为民除害,为你死去的兄弟报仇,现下,本王就给你一剑,且看你如何抉择。”
纳兰迟诺说罢,递给叶邵夕一剑,叶邵夕犹豫了犹豫,皱皱眉,却还是伸手接过。
不知多久之后,才见他走至宁紫玉身畔,轻声问道:“......你......没死?”
“是的,我没死,我说过,宁紫玉不会死在叶邵夕看不见的地方。我不会对你食言。”
"我以为......我能杀了你。”
宁紫玉微微笑了:“邵夕若是想要取我性命,何须自己动手,说一声便是。”
叶邵夕听了这话,仿佛有所触动,拿在手中的长剑,也不禁有些微微颤抖,好似要握不紧。
“兄弟之仇,我不能不报,但在此之前,我要你告诉我一件事。”
“好,你问。”
“我二直以为,纳兰王爷胸中有丘壑,心中有抱负,然而,随军数月,峰阳关二战,玉霄城一战,再加上之后数战,纳兰王爷其人物,越让我看不懂。”
“若他起事,当真只为民生民计,却为何不制止麾下士兵夺人抢妻,制为药人?若他当真心怀仁义,为何那日万窍关下,军营之中,狠心斩杀映碧俘兵数百?难道他们,便不是映碧百姓了吗?”叶邵夕说罢,回想起这数月以来,随纳兰迟诺转战四处,在民间看到的情景。”
他深知这几月,纳兰迟诺被宁紫玉大军打得是如何畏首畏尾,一败涂地。而残军过境,苗疆士兵无一不掳去城内幼女妇孺,私下里掳掠奸淫之后,便以战车百乘,秘密送至苗疆王城,以便培养为“药人”之用。
前段日子,苗疆大军气势正盛,他被纳兰迟诺以数种借口留在营地,难以出去,自然不知道民间情况如何,然而这数月以来的数次转战,奔逃于各城之间,叶邵夕也终于看到了民生民计,百姓在苗疆铁骑的蹂躏之下,活得如何惨不忍睹。而令他惊奇的是,一向仁心仁义的纳兰王爷对这些事却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多加过问。
除此之外,他也隐隐听到,宁紫玉自从重伤醒来,是如何的干纲独断,常行利民之事,雷厉风行地颁布了一系列法令,以令众人在这个岌岌可危的王朝之上,看到一些熹微的希望曙光。
两相对比之下,叶邵夕不知为何有些心悸,再加上数月之前,郁紫潜入起义军营和他说的那一番话,所有这些都令叶邵夕内心不安。
其实此前关于这些他已问过纳兰王爷,但纳兰王爷对他神色躲闪,顾左右而言他,明显就是有事相瞒,无奈之下,他只有再问宁紫玉。
真相似乎呼之欲出,然而他却又不知,自己到底在不安些什么。
“宁紫玉,告诉我,真相究竟是什么?这一切,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可谁知,宁紫玉却在听罢叶邵夕的这些问话之后,只微笑道:“很多事情,你没必要明白。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一句,人与人之间,不能不信,不可尽信。”
宁紫玉听到叶邵夕如此问自己,说实话,心中委实松了口气。
起初,他以为纳兰迟诺留书自己,那定是将自己所做过的事情,包括如何下令邵夕的好友刺杀于他,如何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都已向邵夕和盘托出。然而目下看来,却并不是如此。有关实情,纳兰迟诺怕是只字未提,那信中所写,亦不过是为逼自己单独赴约的手段而已。
而邵夕现下所问的这些,只不过是他随军数月以来,隐隐察觉到的不寻常而已,他并没有把握,也没有确凿证据。如此甚好,叶邵夕依旧什么都不知情,宁紫玉甚感欣慰。
然而与此同时,纳兰迟诺不会放过叶邵夕,这也是宁紫玉深知之事。从来帝王之争,不会有任何一人具有慈悲之心,留下敌手的后代。而叶邵夕身怀六甲,则应更被纳兰迟诺所忌惮。
今日自己独自一人赴约,也就意味着在纳兰迟诺眼中,叶邵夕用处已毕,再不会有利用价值,因此如无意外,纳兰迟诺在要了自己的性命之后,亦会立即处死叶邵夕,宁紫玉心下判断。
“邵夕,怎么了难道你不想为自己的兄弟报仇了?还不快杀了宁紫玉!!”
纳兰迟诺身在远处,见二人之间窃窃私语,不由便有些心急地催促道。
可谁知,就在这时却听宁紫玉大笑道:“纳兰迟诺你何必心急,就算朕要死,也有事要交代于他。邵夕是我儿生父,若朕不交代于他,只怕映碧秘辛会埋藏地下,再也后继无人。”
“哦?映碧秘辛?是何事?何物?”纳兰迟诺突然很感兴趣的。
“其实告诉你也无妨。”宁紫玉见他上当,亦很大方地道,“先皇驾崩之前,知朕心性暴虐,极易激起民怨,遭人反叛。因此特意在一地留下了秘密宝藏与军队,以供眹不备之时驱使。”
“哦?这样的事,本王为何从未听过?”纳兰迟诺显然有所怀疑。
“你不是宁氏嫡氏传人,又如何会知?先皇生前只告知于朕,而朕亦只会告知我皇儿的生父。”
纳兰迟诺自然很快便猜出他心中所打的算盘,不由冷笑道:“只告诉叶邵夕,若本王猜得不错,皇上如此做,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
“你认为呢?”宁紫玉也是回他高深莫测的一笑。
只要纳兰迟诺一日不能从邵夕嘴里探听到宝藏秘军的所在,便一日不会杀他。宁紫玉深知人心,知道纳兰迟诺现下借兵于离幽,处处被他束手束脚,因此他此刻最迫切想要得到的不过是两物────钱财、军队,以摆脱离幽对他的控制。
“邵夕,你听我说......”他说罢,装模作样地搂住叶邵夕的脖颈,将他拉近自己,可谁知真到了近处,他的嘴唇贴近他的耳边,却是道:“邵夕,你好好听我说,记仔细了。其实映碧,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宝藏秘军,我说这些,也不过是骗他而已。你只要一天不对他说出这些秘密,纳兰迟诺想要宝藏、秘军,便一天不敢动你。”
宁紫玉这话说得极其郑重,说罢,还在叶邵夕鬓边印下一吻。
谁知叶邵夕听罢这些,却是完全不接受宁紫玉的好意,他心中急切,急于知道真相,又觉得宁紫玉与纳兰迟诺刚刚的对话大有文章,因此手下便一重,有些怨恨般地将眼前人狠狠推离自己。
“我要听的不是这些!宁紫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纳兰王爷刚刚为什么又要那么说?!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还有那日,郁丞相独闯起义军营,和我说的那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叶邵夕虽容易尽信他人,但毕竟不是痴傻,这数月以来,眼见为实,纳兰迟诺的所作所为,郁紫的叮咛嘱咐,再加上宁紫玉现今的一席话,又如何不让叶邵夕心中疑窦丛生。
“郁丞相那日说,你我之间,乃是有人离间所致,宁紫玉,你告诉我实情,你我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那些兄弟,究竟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你杀了他们,都是有苦衷的?”
宁紫玉看了他好久,不答反问:“那么,你所希望的真相是怎么样的?”
叶邵夕不说话。
“你希望真相是怎样的,那便是怎样的。你莫要去信那郁紫,你没有误会我,我杀他们,也没有任何苦衷,你看到的是怎样的,事实便是怎样的。”
宁紫玉不希望他知道真相之后自责,尤其他一人之间,因为误会,已注定要搭上自己的性命。鸣鸿剑伤,若能够治愈,那便不是鸣鸿。
他能够想象,倘若邵夕知晓真相,不知该如何痛恨自责,怪自己在重重误会之下刺伤自己,要了自己性命。这是宁紫玉最不愿意看到的。
“你骗我!宁紫玉告诉我!告诉我!”叶邵夕显然不信,尤其是在听到纳兰迟诺与宁紫玉那一番含义颇深,话中有话的对话之后。
谁知宁紫玉听罢他说话,不回答,只是淡淡一笑,他这笑容,犹如影映在夕阳之中的琐碎星光,浮起在波光粼粼的湖面,让人觉得在温暖和煦的同时,又那般破碎,无端惹人心痛,不知因为什么。
叶邵夕不知为何,竟是看得心中一抽,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随后,只见宁紫玉从袖中掏出一方玉来,摊在掌中,向叶邵夕递过去,转移话题,道:“你瞧,这是你那日摔碎的镇国紫玉,我已将它粘好了,阴阳二玉也找了人镶嵌在一起。”
“邵夕,有人与我说过,破镜可以重圆,而断玉却难以再续,邵夕你看,那人所说的,都是错的,对么?莫要说玉石已断,就是玉石焚毁,我也会将它的灰烬寻出,想办法锻玉铸石。”
“邵夕,都说是红尘之事,最是难了。三月之期将至,邵夕,唯独你,我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了不了。”
宁紫玉说过这许多话,却句句不是叶邵夕想听的。他闻言,只觉烦躁。情急之下,不由拿起宁紫玉手中的紫玉,毫不留情地向地面砸去。
完整的紫玉受力,发出一声响,顺势碎裂成几片在地上,其中有一些碎的,散落于风中,另外几片大的,散落一地,还有一些,恰好被夹立于石缝中,就好似平整的地面上忽然倒生出一些尖锐的倒刺来,被阳光一射,倒也是晶莹闪亮,光影变幻,分外好看。
“宁紫玉!告诉我真相!我最恨人瞒我!尤其是你瞒我!告诉我这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刚刚那样的话,又是从何而来,为说起?!”
叶邵夕说罢这话,宁紫玉刚想要一笑,为他解释,可谁想他正要张嘴说话,却见叶邵夕身后,忽有一彪形大汉向他高举阔斧砍来,而目标正是自己眼前的叶邵夕!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宁紫玉急中生智,将叶邵夕猛地向自己怀中一拉,险险避开那大汉的阔斧。叶邵夕撞进宁紫玉怀里,二人站立不稳,顺势倒在地上,紧抱着翻滚出去数圈才停下。
翻滚之中,宁紫玉有一手始终放在叶邵夕的后颈处,叶邵夕感觉到那里的温热,不知为何,心中却是突突地跳。而翻滚至最后一刻,宁紫玉的后背刚挨到地面,身体却是轻轻一震,好似是因为疼痛所致,忍住闷哼出一声。
最后翻滚着停下时,宁紫玉仰躺在地面上,叶邵夕则依旧被他好好地护在怀中。
叶邵夕不曾察觉出宁紫玉的异样,只是冲动地站起来,有些惊愕地质问纳兰迟诺:“王爷,你要杀我?!”
“邵夕啊邵夕,你莫要怨我,只怪你怀了宁紫玉的孽种,如此孽种,我纳兰迟诺又怎会容许他留在世上?更何况,刚刚看你态度,本王就知道,你断不会替我杀死宁紫玉,如此,你用处已毕,本王就发个善心,送你们一家三口同时上路,岂不快哉?!”
纳兰迟诺道罢,瞄了眼依旧躺在石地上的宁紫玉,见他眼眸虽然睁着,却一直不曾起身,不由道:“宁紫玉,你机关算尽,一心想保叶邵夕平安,平白无故地编出个什么宝藏秘军的谎言,殊不知,我军中自有奇人异士,内功醇厚,耳听八方,百里之外,犹可辨别鸟兽虫声,更何况是你与叶邵夕的区区几句耳语。”
“让他在背对着本王之时被斩杀,让他毫不知情地死于剑下,难道这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好事么?”
纳兰迟诺挑衅地笑着,放话出去很久,才见宁紫玉慢悠悠地,十分优雅地站起来。他的右手一直垂在身侧,手背上有些不明的血迹,就好似手掌被什么所扎破,许是刚刚翻滚之时被山石划伤所致。
“只要朕还在,你便无权决定邵夕生死。”宁紫玉语气淡淡的,却分外有分量。
“哼,宁紫玉你一人赴约,如今和叶邵夕又是我纳兰迟诺的瓮中之鳖,有什么资格说如此大话?!”
宁紫玉但笑不答,只说一句:“你以为朕真如你信中所说一般,独自一人前来赴约么?”
他话音未落,忽听方圆数里之内喊杀声震天,不过片刻,却见碧让山与岭山的山头,忽然涌出大批的士兵突击纳兰迟诺所带来的弓箭手,这些人趁其不备,由背后发动袭击,纷纷将纳兰迟诺的人推落山崖。
顷刻之间情势逆转,惨叫之声不绝于耳,纳兰迟诺见状脸色一变,大叫一句“不可能!”
这碧让山与峰岭山二山、说高不高,说矮却也不矮,若被人推下山头,就算不死,也得落个身残的下场。其余弓箭手见状,不敢再战,纷纷缴械投降。
转瞬,二山山头,已是紫压压的一片,不知多少紫色宁字军旗飘扬,几万人马汇聚,喊杀声震天,几乎要遮蔽天上日月。与此同时,几排弓弩手也被换上,他们引弓拉弩,对准纳兰迟诺,却引而不发,待命而动。
领军之人,驭马走上山头,停马且住,正是那赫赫有名的名将陈青。
“不可能!”纳兰迟诺见状大惊,脸色惨白,“我来时已叫人派探马查看,并未发现伏军!”
“凭借你纳兰迟诺的人马,自然发现不了我军伏兵,碧让山与峰岭山山头,多有林地,我军人马在林地之中挖了山洞,地道,隐蔽其中,以杂草树丛做掩蔽,你自然发现不了。”
宁紫玉说罢,趁纳兰迟诺大惊的空当,另有一对人马急驰杀入其中、当先一骑乃是郁紫。
纳兰迟诺身边护卫被他们气势所慑,二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待到清醒过身来,想起要保护自己身边的主将,却不想郁紫的目标并不是纳兰迟诺,而是宁紫玉身畔的叶邵夕。
“叶邵夕!上马!”只见他停马在叶邵夕身边,厉声道:“为何?”
叶邵夕本不知宁紫玉接下来意欲何为,自然也不知郁紫为何这般焦急严厉,就好像接下来有什么十分重大的事发生一样。
对面纳兰迟诺见状,冷哼一声:“想走!”说罢,他便叫身旁的近卫上去阻拦。
可谁想那近卫才迈出去一步,山头上一支利箭“咻”的一声便飞射出来,射进那近卫心脏,使他当场毙命。
陈青在山头之上冷声道:“纳兰王爷不妨再加阻拦,这下一支利箭,便会直接射中王爷眉心。”
纳兰迟诺抬头一看,果见山头之上旌旗猎猎,诸多箭手开弓引箭,支支箭心皆瞄向自己,显然并不是在开玩笑。纳兰迟诺见状微微皱眉,虽然并未说什么,但已不再派近卫上前。
反观叶邵夕这里,郁紫要他上马,他却迟迟不肯照做,执意要宁紫玉解释清楚事情原委才肯走,无奈之下,宁紫玉只得道:“好,你想知道事情原委,待现下这件事一了,我便告知于你!邵夕,情况危急,就算你不顾借自己,难道连腹中骨肉,也不顾了吗?!”
宁紫玉说罢这话,见他还在执拗,不得已说下重话道:“叶邵夕!五年前的往事,带着胎儿胎死腹中,你难道还想再重演一次吗?!”
叶邵夕被他语气一吓,过了半天,才妥协道:“好,我走,你也走我要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宁紫玉满口答应:“好。”
说罢,手下有士兵牵来二骑,叶邵夕与宁紫玉一前一后跨上马背。
正当一行人要驭马离开之时,却见对面的纳兰迟诺心一横,颇有些鱼死网破般地道:“想走?!邵夕,现在你好兄弟的性命就在我的手上,你若要走,他就就要性命不保!!”
说罢,只见他猛地拽过身旁的江棠,拿起长剑“唰”的一声抵在他的脖子上,道:“邵夕,有本事你现在就走,如若你顾及江棠性命的话。”
叶邵夕回头,见到眼前此番景象,大惊,正要下马为江棠说情,却不想宁紫玉已先他一步下了马来,同时他手中的马鞭一挥,狠狠鞭打在叶邵夕的坐骑上。
那畜牲感觉到疼痛,登时撒开马蹄,向远处奔跑而去。叶邵夕扭回头来,大声喊了一句宁紫玉。
“郁紫,立即带入到安全的地方去,不要忘了,朕跟你说过什么。叶邵夕托付相国、映碧托付相国!”
“臣定当不辱使命,为国尽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郁紫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不堪忍受什么,额上的青筋都浮了起来。只见他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君臣之礼,随即跨上马背,离开,再也不说第二句话。
片刻之间,峡谷之下只剩下宁紫玉,纳兰迟诺,江棠,以及他的贴身护卫等人对峙。
“本意是要留下叶邵夕,不想皇上现在愿为叶邵夕涉险,留下与我纳兰迟诺同归于尽,也是好的。”那纳兰迟诺的长剑还还架在江棠的脖子上,由不得大笑道。
“鹿死谁手,还未可知,纳兰迟诺,只要你放了江棠,朕或可饶你一命。”
“哈哈哈!皇上当真是太天真,好好看你后颈处的衣衫吧!如此重伤,难道皇上还奢望着能逃过一劫?”
纳兰迟诺话音一落,宁紫玉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再一看,他自己的手上便已满是血迹。
宁紫玉并不如何惊讶,他只是讶异如此快便被人看了出来。
他想罢,微微侧头,看了看不远处一个山石嶙峋的地方,那里是刚刚他和邵夕倒地翻滚之处。
那山石之间,碎裂的紫玉遍地,有几个大的,形成倒刺,被倒插于山石与山石的缝隙之间。而阳光照射下,其中一根紫玉的倒刺上,更是血迹斑斑,清晰可见。
叶邵夕与郁紫等人纵马来到碧峰谷下的一方石洞内。
石洞外,早已有大批护卫守在了此处,待一行人一进山洞,立即有人持矛带盾封住洞口,以防再有什么不测。
这石洞,离宁紫玉的所在之处并不远,更甚至抬目一望,亦不难瞧见地与纳兰迟诺对峙的场面,而二人说话的声音亦能从远处传来。
本来,按照原计划,郁紫应该是纵马进山,保护皇上与叶邵夕一同出了峡谷才是,可谁想,那纳兰迟诺却拿出江棠的性命做要挟,叶邵夕顾及兄弟性命,皇上自然是不能置之不顾,因此郁紫便只能带了叶邵夕先行离开。然而,他因为太过担心皇上安危,因此便没有纵马离开太远,反而是带人进了峡谷处的一方石洞内,近一些的话,以便任何时候都可以随机策应。
进洞后,叶邵夕下得马来,头一句便是问:“郁丞相,你这是在做什么?宁紫玉呢?他这是要做什么?他被困在那箭阵之中,何时才会回来?我还有好多事要问他。江棠呢?宁紫玉会不会救他?”
山头上那领军之人既然是陈青,想来便不会伤宁紫玉分毫,所以叶邵夕并不担心,他只是意外,为何纳兰王爷今日会突然翻脸,为求一线生机,不仅要刺杀自己,更拿他身边之人来做要挟。要知道,江紫已跟了纳兰王爷数十年之久,是他的心腹。
叶邵夕突然说不出,心中是怎样一种感觉,他有些心寒。
“不要问我!”郁紫忽然对叶邵夕吼道,“所有这一切,都是皇上的命令,郁紫只是遵从皇上之令,绝不相负!叶邵夕,我当时便叫你离开,不想皇上又追回了你,想来这一切皆是孽缘,即便今日宁氏江山亡于此地,想来,也是命中注定,无法更改。”
叶邵夕被郁紫的语气吓了一跳,他听他说的话,再观他面色,不知为何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腹中胎儿亦开始躁动得十分厉害。他张口正要问,忽听洞外,一阵悠扬的筝声传来,飘向至天际,迎着风闻长林,一起吹动,飒飒的。
这弹奏的旋律分外熟悉,竟是那日日夜夜葬玉筝下流出的曲调。
原来是不知何时,那人已移步到葬玉筝前,再也不管不顾对面纳兰迟诺的挑衅和叫唤,自顾自地弹起琴来。在千军万马前奏琴一曲,想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叶邵夕听着这琴声,表情瞬间也有些柔软,他好似被筝声吸引,不由自主地向外迈出一步。
郁紫瞥见叶邵夕表情,心中也是一软,不由感叹一声,遂命洞口士兵闪开些来,留出一道缝隙,让叶邵夕观看。
叶邵夕忐忑不安地望过去,但见对面的千军万马千箭万弩之中,却只有宁紫玉一人紫衣风流,坐在筝前,凝神静目,弹筝奏曲。
恰巧这时,天上一记闷雷响彻大地,一记电闪划破了天际,不久之后,天上阴云滚滚,豆大的雨点开始哗哗而下。
长林中的树叶被雨水拍打得啪嗒作响,那人紫衣风流,渐渐地,也被湿透。
清绝的曲调,回味悠长,在千军万马之前,似听一曲天籁,里挟着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呼啸着的爱,一下子就拨动了人的心弦。
叶邵夕被这琴声感染,不自觉地有些入迷,待到再凝神细听,却发现那人已前奏渐歇,不知何时勾响一声弦,不过半响,只听他轻轻开口唱道:“愿焚尽,返生香。引孤魂,归来向。”
“为君稽首,隔烟静看莲华瘦。如来难求,一缕深心百种系成愁。”
“我知道......这是他一直唱的曲子......”叶邵夕听着,不由自主地出声道。
风至衣袖冷,况复雨霖淋。风雨声中,紫衣人淡定静远,振衣而歌的情景,却不因漫天的雨水打湿衣衫而显出半分狼狈,反而是衣衫簌簌,袍袖宽广,更衬得他身后无限江山如画,一片残阳西挂,美不胜收。
曲波荡漾之下,歌中其哀怨久绝之思,久别信断之事,常念不已之情,更是随曲传出,声声动人,此情此景,亦不由得让人心中也浸了雨般,湿成一片。
“叶邵夕,你便信我一次,皇上他对你,真的是真心一片,绝不是你认为的那样。他也有许多苦衷。”郁紫忍不住上前说。
“真心?”叶邵夕呵呵笑了一声,“或许有,或许没有,可时至今日,不管有或没有,又有什么区别?那些曾与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亦是真心待我,叶邵夕岂可让他们白白死去?我若连大仇都不能为他们报,岂不是等同于没有良心的畜生。”
“良心?你说良心?”谁想郁紫听到叶邵夕说这话,却讽刺一笑,笑罢,他又忽然厉声道,“叶邵夕,这世间谁都可以说自己有良心,却唯独你不能!”
叶邵夕愕然。
郁紫咬咬牙,不知是下了多大决心般地道:“也罢,皇上虽要我对你守口如瓶,但事已至此,若不告知于你,也实在为皇上不值。”
“叶邵夕,你不试想知道真相吗?你听好,现在我便告诉你。你其实已被五年前的仇恨蒙蔽了眼睛,你可知道,皇上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你。”
“为我?”叶邵夕不明所以。
“不错。”郁紫肯定道,“你可知道,你所看重的那些所谓的兄弟,不论是柳含、柳茵、高钧天、还是梁千、梁怡诗,他们本意,都是要来刺杀你的!然而,在刺杀你之前,皇上便先他们一剑,叫他们统统先死在他的手下。叶邵夕,你可知,你有没有想过,皇上为什么这么做!他明明知道,此举会被你误会。”
“不可能!”谁知叶邵夕听罢此话,却是一口否认,他根本信都不信,“莫要说柳含、柳茵、高钧天、还是梁千、梁怡诗他们根本就不会对我不利,就说宁紫玉,他也绝不会为我做到此番地步!”
“皇上不会?皇上如何不会?”郁紫又是嘲讽似的一笑道,“说到底,你是根本就不了解皇上!你可知,黄尚未了不叫你对兄弟知情失望,索性承担下一切责任,隐瞒你那些人接近你的真实目的,更是绝口不提自己杀掉他们的理由,就算在此过程中,你对他的误会会越来越深。”
“如此一来,就算是恨,你也只会恨皇上一人。却不会对天下失望,亦不会对所谓的兄弟情义失望,他如此做,只是希望,你能够好好的活下去。”
叶邵夕不相信,所有的这一切,都太过突然,让他刹那之间无法接受,不能消化,更没办法理解。他只是依然坚持并执着地道:“怎么可能?你在骗我!宁紫玉怎么可能做到如此地步,更何况、更何况,我那些兄弟,又为何要杀我?”
“今日,纳兰迟诺如何表现,你也看到了。你身怀有孕,又是皇上的子嗣,纳兰迟诺既然想篡位易主,又如何肯放过你?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利用你要挟皇上罢了。“”郁紫沉痛且气愤的,“”而且你应该知道,纳兰氏的摩诃邪功,可以控制人的心智。你的那些兄弟,有的被纳兰迟诺以摩诃邪功所控制,有的则是为了一己之私,才要去杀你,叶邵夕,其实一直以来,分不清青红皂白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郁紫说罢,却见叶邵夕已是脸色一白,他急忙地否认道:“你胡说!我不可能弄错的!我不可能弄错的!!如果所有的事从开始就错了,如果所有的事从一开始就是误会,那么我一直以来的恨都算什么?我们彼此间的伤害又算是什么?!我一连刺了宁紫玉的那四剑又算是什么?!”
“所以我不相信!我不会相信!你说的这些我都不会相信!”
说到最后,叶邵夕已经有些歇斯底里。
“醒醒吧!叶邵夕!事实摆在眼前,你还不信什么?”只可惜郁紫依旧冷冰冰地,打断他的所有幻想,“如若不信,你大可以去问陈青。他那时曾被纳兰迟诺囚禁过,也亲眼看到过纳兰迟诺将他们囚禁在一处练功。陈青为人如何,你应该清楚,他总不会骗你。”
郁紫刚说罢这些话,却不知陈青何时已驭马进到了洞里来,见状,他也是下马,近身过来,对叶邵夕道:“叶校尉,郁紫说得不错。你可还记得当初,皇上曾为你一言解救我之事?”
叶邵夕面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那时,梁怡诗平白失踪,我便追查到了纳兰王府,再后来,我被人发现,便被纳兰迟诺囚禁。”陈青续道。
陈青说的这事,叶邵夕记得,那时,还是自己一剑逼迫宁紫玉前去解救陈青。
“狱中,我被严刑拷打,受了很多罪,若不是皇上及时出现,只怕陈青已不在人世。”陈青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是回想起往事,还有些后怕,他缓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说道,“在狱中,纳兰迟诺也将他利用柳茵、高钧天、梁怡诗等人刺杀于你事情对我和盘托出。他断定我必将死于这牢中,却不想皇上会来救我。”
“皇上为了救我,被纳兰迟诺刺穿了肩胛骨。”
叶邵夕听到这里,脸色刷白,不禁倒抽口冷气:“我丝毫都不知情......”
“皇上自然不忍心让你知道,还有很多事,他都瞒着你,这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件罢了。”郁紫在旁插嘴道。
“还有高钧天与柳茵之事,那日,分明就是高钧天自己撞到皇上的剑口上来,为的便是离间你与皇上,让皇上心中难过。”
“还有梁千,他的死,亦不是皇上造成。他本就身中奇毒,命不久矣,痛苦不堪,皇上那一剑,亦是梁千本人百般乞求之下所得。他只想尽快远离痛苦。”
一桩桩一件件,郁紫开始将这数月以来发生的事,无一不具,无一不细地告知于叶邵夕。
洞外有筝声相和,风雨为伴,叶邵夕在那流淌的乐曲声中,听着那一件件事背后所隐藏的真相,脸上渐渐血色全无,手指开始颤抖,就连心,亦是止不住地抽痛。他甚至连一旁的石洞洞壁都要再扶不住。
“不会的......这一切都是假的......”
如果郁紫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他这些年来的恨意都算是什么,如果郁紫所说都是真的,那他岂不是早已错得彻头彻尾,黑白不分,是非不辨?!他怎可以接受这般说辞?
“皇上究竟会不会为了你做到这般程度,不是由人说,而是要由你自己看。”郁紫说罢,顿了顿,又继续道,“更何况,如若不是纳兰迟诺对你杀心早起,刚刚为何会在背后偷袭,叶邵夕,事到如今,事实已摆在眼前,你还要耳目闭塞到何时?”
郁紫话音刚落,叶邵夕还未回答,却听洞外的纳兰迟诺忽然对宁紫玉大笑一声,故意讽刺他似的道:“宁紫玉!被心爱之人误会的滋味如何?!为本王背了黑锅却口不能辩的滋味又如何?!本王便是要用尽办法离间你与叶邵夕,因为,除了叶邵夕,没人可以让你自掘坟墓到如此地步!!哈哈哈!”
反观宁紫玉,并不理他的挑衅,只是继续振衣挥袖,低眉弹琴,仿佛一个淡定高远的世外之人一般。
“王爷,收手吧!你我已经做了太多错事,害皇上与叶侍卫误会越来越深,现下你我的路已走到尽头,不如现在收手,或许皇上还会放你一条生路!”
一旁被纳兰迟诺刀剑加身的江棠也很心痛地道,现下,王爷已是穷途之末,为保住王爷性命,他愿意说出实情,只求皇上可以给王爷三一条生路。
“滚开!”纳兰迟诺此刻好似已有些状似疯癫,他推开江棠,恶狠狠地讽刺完宁紫玉,又转头,对着叶邵夕所藏身的方向大声喊道,“叶邵夕!如何?!滋味不好受吧?!本王就是要你误会宁紫玉!本王就是要亲眼看着他宁紫玉最爱之人将他伤得最深!本王就是要亲眼看着你害他到万劫不复的地步!本王就是要你追悔莫及!尝尽心灵的煎熬!!”
“王爷,王爷,收手吧!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已经无路可退了!”江棠又在一旁声泪俱下地求道。
然而,不远处的叶邵夕听罢这些话,只觉一时间天旋地转,他只有心脏骤停,无力回应。
他扶着墙面,睁大眼睛,微微低头,粗重的喘息着。他至此才发现,原来自己曾认真相信的人和事,在忽然之间,都由黑的变成了白的,而白的则变成了黑的。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将这一切告诉我?......”叶邵夕扶着墙壁,喃喃自语道。
“叶邵夕,你以为在这世上所有行过善的人都不会为恶,所有为过恶的人都不会行善吗?!笑话!!”郁紫冷笑,“你不知,我亦曾劝说皇上将实情告知于你,然而,皇上却说,如果据实以告,对你来说会是一种伤害,那么他宁愿选择欺骗。如果欺骗,对你来说也是种伤害,那么他宁愿让你一辈子都不知道真相。如果恨他,能成为你活下去的动力。他不介意你更恨他,甚至是一辈子恨下去。”
叶邵夕闭上眼,几乎能想象出宁紫玉在说这些时的样子。
他想象出那人的决绝,果断,凛然,孤注一掷,为自己腹背受敌的样子;他想象出那人犹如高山一般,为自己阻挡下所有的风雨雪霜的样子;他想象出那人即使被自己误会得再深,也可以笑而不辩,仿佛甘之如饴的样子;此时此刻,叶邵夕的心脏深处犹如被割裂一般,传来巨大的疼痛。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是对的,但其实他却错了。
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对那个人付出真心,现今却才发现,他的真心,其实五年以来都并未收回。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爱那个人了,现今却才发现,他比任何人,都要离不开那个人。
他只是用巨大的恨意,来说服,欺骗,掩盖自己的真心,他只是很自私地想,如此一来,他便再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可是在这过程中,他从不去注意,宁紫玉付出了多少,他们之间的误会又深了多少。
“最后,皇上焚毁你母亲尸体,也是要为你解了体内奇毒────逆血毒。此毒,在你不备之际,由纳兰迟诺种下,也是因为逆血毒之故,你全身血脉逆行,却正好与刘挽当年为你施术后身体相行,才得以孕育龙胎。”
“所以,即便他明知我对他的误会会越来越深,我会愈来愈恨他,明知不可为,却也要执意为之。所有这些,都是因为......”叶邵夕沉痛的,却也胆怯的,此时此刻,他竟然害怕知道事情的真相。他怕,是自己害得宁紫玉万劫不复。
“都是因为要救你。”郁紫接下来叶邵夕的话。
叶邵夕听罢这些,证实心中推断,终于忍不住脚下一软,险些便要跌倒在地,若不是有一旁的士兵在后扶着,只怕早已摔倒在地。
“如若不然,皇上为何不顾群臣反对,执意要拿出西北三十城的条件,要君赢冽来此地,与你兄弟相认。叶邵夕,你以为,天下怎么会有那般好事,君赢冽来了此处,善心一发,便稀里糊涂地与你相认了?这中间,倘若不是有皇上力促,为你的出生极力搜集证据,更不惜以得罪南国离幽的代价,劫持那无须圣人肖烜来映碧为你作证,你以为,凭你一介庶民之身,堂堂煜羡君四王爷如何会与你相认?!”
叶邵夕越听下去,越觉得呼吸困难,有些无力支撑自己,他不由得用手紧紧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以期盼那堵在胸口的大石能略微轻松一些。
“怪不得......怪不得......”叶邵夕喃喃的,脸色差得很。
他想,怪不得那日君四王爷回官之前,停马在自身边,对自己道:希望下次见面之时,自己可以喊他一声兄长,原来在这之中,都是宁紫玉一手力促所致。
“你以为,西北三十城为何要发动叛乱,离幽为何要借兵于纳兰迟诺造反,叶邵夕你究竟知不知道,皇上为了你,已是赔上了国破家亡的代价!”
“他这般对你,可是你呢?”郁紫毫不留情面地指责他,“可是你刚愎自用,坚持认为皇上所做的一切都是嗜杀成性所起,你不相信他的感情也就罢了,可是最后,却用他赠你的鸣鸿古剑刺伤了他,叶邵夕,你到底知不知道,他因为那伤势,他因为那伤势,几乎要,几乎就要......”
“郁紫!不要说了。别忘了,你答应过皇上什么。”郁紫正说到一半,却被陈青忽然出言阻止,他一人仿佛受到过宁紫玉什么特殊交代一般,再也不肯多言一句。
“他怎么了,他怎么样了?”叶邵夕十分心急的。
郁紫与陈青皆不约而同地闭口不言。
天与地一时陷入寂静,只有那不懂人间爱恨的风和雨,发出哔哔的响声,冲刷着地面。
连天的雨幕之中,唯有那抹紫色衣影还在勾弦弹唱,一弹再三唱,慷慨有余哀,悲不自胜,情不自己,在寂静的时空中划出那般清绝音色。
天空中,唯有他转轴拨弦,淡然清绝的音色:“鞍骑渐远,却倚哀弦歌别怨。轻拢细燃,夜长更漏怨极弦易断。”
“马嘶惊梦,忆云阳山上曾逢。恨锁眉峰,思量五载无泪与君倾。”
“长云凝,霜天净,交加忆,醉酩酊。”
“驰骋踏近枯竹径,推门唯觉落叶深。细闻雪声敲残漏,独对孤灯数落花。”
“君不留住,往事千端,怎忍分离,无事孜煎。”
“触目还伤,心切。寻思残梦,应迟。”
“你若还是不信,怎不一听他歌中心声?”石洞口,郁紫闭眼,仿佛深感痛心地道,“你时常在民间走动,想必也知道,民间自古以来,便有一种以诗歌诉情的方法,藏头减字,互诉衷肠。晴安镇,蓬安镇,行走于民间的你,对于这些,想必比我等公室之人更明白此间传统。”
晴安镇,蓬山镇,叶邵夕自然知道,他便是在那里重遇苏容,见过刘二对苏容以歌诉情之法,然而这些,跟宁紫玉此首诗歌又有什么关系?叶邵夕一时想不明白。
“叶邵夕,好好听一听吧。”郁紫随着宁紫玉的筝声垂下眼睛,闭目叹息一声,道,“藏头减字,你何不从他诗中第一句细细听起?”
“愿焚尽,返生香。引孤魂,归来向。第一个字,是‘愿’。”郁紫徐徐地,从宁紫玉琴诗中的第一句开始重复,为他揭开诗中真相。
叶邵夕皱紧眉宇,不知为何,一种不安的感觉在他心中层层浮起,他有些恐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叫停。
郁紫却不管他脸色,只继续道:“第一句,为君稽首,隔烟静看莲华瘦。如来难求,一缕深心百种系成愁。这第二个字,是‘为’。”
“第三句。”郁紫继续说道,“鞍骑渐远,却倚哀弦歌别怨。轻拢细燃,夜长更漏怨极弦易断。这第三个字,是‘鞍’。”
“第四句,马嘶惊梦,忆云阳山上曾逢。恨锁眉峰,思量五载无泪与君倾。第四个字,是‘马’。”
“第五句,长云凝,霜天净,交加忆,醉酩酊。”
“这一句是‘长’......”直到这一句,叶邵夕仿佛终于明白了些什么,他不由地轻轻启唇,缓缓接话道。
“第六句,驰骢踏近枯竹径,推门唯觉落叶深。细闻雪声敲残漏,独对孤灯数落花。”郁紫继续又道。
“‘驰’......”不知何时起,叶邵夕的声音里已满是颤意。
“第七句,君不留住,往事千端,怎忍分离,无事孜煎。”郁紫道。
“‘君’......”不知何时起,叶邵夕的声音里,已充满压抑,不知在竭力控制着什么决堤。
“第八旬,触目还伤,心切。寻思残梦,应迟。”
“是‘触’。”不知何时起,叶邵夕已面色惨白,毫无血色,他唯有慢慢闭上眼睛,再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郁紫徐徐说罢,才面向叶邵夕,轻道:“你可知此触并非触目之‘触’,而是君之所处的‘处’。”
叶邵夕闻言惨笑一声,开口道:“是我傻,竟未发现他诗中真意,是‘愿为鞍马,长驰君处’......”
“皇上说了,你是侠客,人生之中,陪伴在你身边的,不是别人。而是与你日夜相伴的骏马。皇上此前曾跟我说,如若可以,他愿舍了这一国之君,生不为人,却只去做一个畜牲,做一匹鞍马,伴你策游红尘。叶邵夕,如此这般,你还不信皇上么?”
郁紫的声音悠悠的,好似亘古悠远的钟声,发人深思。在他如此亘古悠远的声音里,不知为何,却让叶邵夕深觉惶恐。
他刚要答话,却听峡谷之内忽然一道闪电落下,一记闷雷响彻大地。
在漫天的风声雨声雷电声中,下一刻,却见宁紫玉长袖一挥,指下琴声忽然声势高昂起来,片刻之间,他已运指如飞,挥洒之间,琴声立就。
杳杳长风下,他,筝声飒然,举袂飘携,挥袖逍遥。
只听他很快又启口唱道:“死与生,与谁同?怨与恨,皆成空!”
一句引吭高问,却问不尽苍天世事,问不尽百态人生。
至此之时,他激烈的感情,仿佛再也无需受到压抑,只要连贯送发,就像那高壮的悬河刹那海水一般。一声一声,他筝声飒飒,皆精力弥满,毫无稍懈之弦,仿若壮士弹剑,大起大伏地尽是逸散着豪迈恢弘的拓拔之气。
世界在这一刻,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就连山间的鸟啼,长空中的雁鸣,都静了下来。普天之下,好似只有那庄严厚重的筝声,满怀着他对他的爱意,一声一声,回荡在连绵不断的峭壁顶上,回荡在漫天飞舞的风雨声中。
叶邵夕在风雨中,听得出那人下阕第九句的第一个字,是“死”。他颤声念来。
“后院新凉,萧萧竹叶扶疏窗。小坐持觞,暗思流年何事断人肠。”
宁紫玉在雨幕中唱来,叶邵夕便在石洞中苍白了脸,他喃喃的:“‘启’......”
“归燕双栖,妒他双去又双息。不觉寒暑,此后长向孤鸿声里住。”
宁紫玉依然唱,叶邵夕这时,眼神却已怔怔的了,就连思绪仿佛都已被这几个字抽空。
“‘归’......”
“土花长染,屧痕沁湿锦鹓斑。怅望长天,惟飞雁年年霜雪知还。”
“‘土’......”
听罢这一句,叶邵夕却好似已站之不住,摇摇欲坠,全身颤抖,似乎马上便要跌坐在地。
宁紫玉的歌声依旧传遍天际,风潇雨淋的暮色中,叶邵夕亦真真切切地听着那人口吐的诗词,深深切切地感受到雨幕中这个男子,因他而起的忧郁,因他而起的绝望,因他而起的悲恸,因他而起的无可奈何。
叶邵夕望着那个人,只见万千雨线之中,他依旧迎风微雨,奏乱弦,于长林。
葬玉筝下流出的琴音,虽声声如诉,却绝无半点无病呻吟,斧凿之疲态,不见用力,却是声声有斤两,弦弦抵万金。
一个回眸,烟雨迷蒙里,叶邵夕仿佛听到那来自数月之遥的筝声,与现在雨幕中的这人一起奏响,回环而往复,缥缈而绝望,瞬间便穿透这五年的光阴,滑过天际,一直飘落在自己的心头。
“并回烛,忆写向,添哽咽,足凄凉。”那人在雨幕中继续弹唱道。
邵夕,你可知每晚红烛并立,看着烛泪滴落,绛蜡自然,我有多痛心疾首,煎熬备至。
宁紫玉每弹唱二声,叶邵夕便听着那曲子里传透出来的情谊与画面,想象着那筝声之中,那人要跟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声声如诉,句句如怨,洒落每一根琴弦。
“并......”叶邵夕藏头减字,继续颤声道。
“葬玉流红夜未央,微歌发齿不能长。悲风荡漾摇帷帐,停琴伫月翩坐自伤。”
邵夕,你可知,我每夜为你按琴而歌,却心绪满怀,不能自已,即便悲歌在喉,却难以唱出。到头来,唯有一幕幕的帷帐摇曳,我自停琴伫立月下,久久自伤,不能言语。
“葬......”叶邵夕听着筝声里的话,不由脸色苍白,闭上眼睛,睫宇轻颤。
“八尺游丝,千里归梦。忽疑君到,痴数春星。”
邵夕,你可知,我经常在梦里梦到你,可每每梦到你,醒来了,却也只有空中的星子繁几,寥落不堪,好似在笑我痴傻。
“八......”叶邵夕声音如泣。
直至此刻,他仿佛已猜得出面前人下一句要说些什么。
果然,只听那人终于唱道:“荒城宫阙,全非。做尽秋声,空待────。”
邵夕,你又知不知道,现如今,这满眼宫阙,在我眼里也不过荒芜贫瘠的一跻身之地,早已面目全非。这厢,我为你以筝曲弹尽秋声,空空地等待你回来。
“荒......”
直至最后一句,,叶邵夕终于承受不住,颤抖着跌坐在地面上。
他只能痴痴喃喃地发出声音:“死后归土,并葬八荒......”
此时此刻,叶邵夕的心脏就像是被沉重的大钟重重击中了,有沉闷的轰鸣回响其间。
摧藏悲弦发琴曲,乱指激楚流清音。宁紫玉唱罢后,后续筝声在他的指下抑扬回旋,犹如龙蛇走势,风风雨雨,皆触动心事,为了这一曲,他似乎就像流星,甘愿将自己毕生的生命热力,完全挥洒殆尽。而这首充满的爱恨情仇的弹唱,似乎也在暴风骤雨之上,就要歇响。
“愿为鞍马,长驰君处。死后归上,并葬八荒......”叶邵夕颤抖地将全词藏头减字,全部念出,“宁紫玉,你好傻,你好傻......我也好傻,为什么我始终没有听出来,为什么没有?!”
叶邵夕喃喃半天,不知用了多久才恢复神智,他恢复神智之后,又不知多怨恨自己似的,突然以徒手痛击地面,直弄得双拳之上满是血迹,也不肯罢休。
他似乎都能想象得出,多少年来的夜晚,那人独对一轮明月,一架古筝,独望着“漫漫悠悠天未晓,遥遥夜夜听更寒”的情景。
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数月前,当他还在映碧皇宫之时,白予灏曾说过,那人的这首曲子,只有真正相思过的人,才能听得懂他琴中相思的含义。
君赢浩亦曾对他说过,这首筝曲里,许多隐晦不外露的表达,实则,也不知道藏了那人多少内心如火的翻涌。
而当他带着母亲的尸体逃出宫去,那个早已改名叫作苏容的女子,亦曾对他说过,直到今天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在这世上,还会有这样的曲子,让人听完了,却只管出神,心内还在默默记诵。
苏容和君赢浩都曾指责过他说,说到底,是你没有用心地听这首琴吧。否则,怎会弄不明白其中真意。
原来,他们都听出来了,他们都知道,在宁紫玉的这首词曲里,想要与自己死后归土,并葬八荒。而偏偏他自己,作为当事人,却没有听出来!
为什么也没有早些发觉?!为什么他没有?!为什么他没有了?!!
叶邵夕悔不当初,痛苦不堪,自惭形秽到无以加复,他悔恨到一直用徒手捶击大地,若不是陈青郁紫来找,只怕整条手臂废掉。
宁紫玉的琴与诗,藏头减字,晦涩难懂,只有在某个灵光乍现的瞬间才能令人看清其中蕴含的深意。也许,就是这样让人如梦方醒的秘密才令原本远在天涯的人,听过之后看过之后,就回到咫尺。
而这份费尽心思的爱,仿佛一刹那,就会消除尽叶邵夕这许多年以来的心灵阵痛。
“宁紫玉......宁紫玉......”
“为什么......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骗我......为什么将一切都告诉我......”叶邵夕再也说不出其他,只有紧闭双眸,怔怔地,喃喃地,仿佛受了惊天打击一般,重复着同一句话。
“告诉你?”郁紫在旁嗤笑一声,“就算告诉你又如何?不告诉又如何?扪心自问,当时的你,会相信皇上么?如若今日,不是所有事实都摆在眼前,皇上就算解释,在你心中,莫不也是认定他就是穷凶极恶之人,所有一切,都在狡辩罢了。”
郁紫所说句句在理,压得叶邵夕半个字都反驳不得,无法狡辩。是的,倘若不是今日所有事实都摆在眼前,宁紫玉哪怕是只解释一个字,他都认为这是他的狡辩,说来,他二人走到今日局面,无一不是自己亲手造成的。
“是我错了......所有这一切,都是我错了......”
当此之时,叶邵夕不知如何悔恨难言,痛苦不堪,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
悔之晚矣,到头来,不过人生戏合之上,徒增笑料一场。
唯有天际间飘扬的琴声,哀怨不绝,就像在抒写着一段脆弱的往事,一经提起,就会令人的心灵愈发支离破碎。
不知多少流淌在岁月中的记忆,被哀转的旋律轻轻唤醒,亦不知多少长长的思念,被宁紫玉指尖的琴声抒写成了漫长的征途。
征途之上,这长长的思念,就像那莽莽的荒漠,滚滚的流沙,日复一日,在身经百战中,渐渐磨透了宁紫玉身上厚重的铠甲。
平日里战火纷飞,生死一念的战场之上,让人无暇顾及内心的情感,而现下,唯有在这寂静的雨幕中,落日的余晖下,才能让宁紫玉不再压抑满腔思念,于千军万马前,酣畅淋漓地操琴而歌,就像在昭告世人一般。
无人知晓,在这场身死逐鹿的底色上,早已涂抹了一层重重的伤痛!于是,每每操琴弄歌之际,总是忽然想起那人,想起二人初识的云阳山,云阳山上高高的静静的秋月,苍莽悲凉,冷月无声。
他从不因恋上一名男子而深觉惶恐,更不因为那人放弃江山性命而倍感羞耻,他从不在乎世人看法,他只知道,他曾失去过那人,失去过一切,所以他深知,当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有些事,如果他今天不做,明天,就会后悔一生。
凡事随性而为,随心而为,从容来去,宁做睨世狂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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