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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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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受了伤。

    是薛世子出的手。

    秋狩大乱。

    世家的老臣围了陛下的帷帐三圈又三圈,群情激奋,要求陛下给他们一个交待。

    皇后出事,说没有意外,鬼才信。世家的荣耀现在一半是靠皇后维持,他如果倒下,无疑是陛下要动手的征兆。

    而且出手的还是薛世子,皇上的亲表弟。

    这其中没有阴谋?怎么可能没有阴谋?这些世家大臣脑补了数出大戏,激动的仿佛明天就要全家问斩一般,歇斯底里的找陛下要说法。

    至少,他们要见一见皇后,确定他的安危。

    虞乔果然出来见了他们。

    这位世家出身的皇后脸色惨白如雪,步伐虚浮无力,虚弱的恍如下一刻就要死去。他对着世家大臣那些悲切的眼神,肩上伤口还在汩汩流血,说不了几句就昏了过去。

    世家哗然。

    任谁都看得出来,皇后是真的受了重伤,那么狗日的,薛世子怎么就敢下这么重的手,谁给他的胆子?陛下如果不给一个说法,他们就集体辞职!

    薛世子被囚禁了起来,薛驸马亲自看管,他同意大义灭亲的举动赢得了不少世家大臣的好感。

    反正,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罪魁祸首轻轻放过。

    这关系到世家的尊严。

    世家有什么尊严?

    虞乔躺在榻上,心里冷漠地想。

    不过是一群见利忘义的东西罢了。

    想要得到,就要做好付出的准备,偏偏有的人就是痴心妄想,想要空手套白狼,那又有什么办法。

    他也只能成全了。

    侍女奉了药进来,药汁温热而苦涩。虞乔喝了一口后问:“陛下呢?”

    自他受伤之后,穆深就没有来看望过,这很不寻常,也很不正常。

    侍女屈身应答道:“陛下在与众大人议娘娘之事。”

    虞乔闻言,停了一停,将汤药喝完后,在侍女的注视下沉沉入睡。

    在他入睡几个时辰之后,和皇上争论了一天的世家大臣们,也精疲力竭地回帐入睡。

    与此同时,薛璃和薛驸马面对面对视,气氛冷凝。

    虞长笙在京城的家中得到了某个消息。

    大长公主捏碎了信筒。

    薛妍哭得昏死过去。

    这些事,都是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持续引发的小事,而对于某个人来说,这意味着一件要他出手的大事。

    老太常信佛,无论到了何地,只要有庙就要拜,今日白天出了那么大的事,他晚上更是安不下心来,要去围场之外数里的一座小庙中叩拜。

    大周信佛者众多,四处都有庙堂建设,但这座庙常年无人看管,已然十分破旧。

    夜深路盲,老太常为避免惊动他人,只带了一个亲信出门,那名亲信是位非常靠谱的年轻人,深得他喜爱。

    两人驾车行驶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就到了那座庙,庙里空无一人。

    亲信默不作声地点燃烛火,拿出香烛,供老太常上香。

    老太常颤颤巍巍地上了三柱香,闭眼合掌祈祷了片刻,随后转头,缓声对那名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亲信道:“刘钧,你也来上一柱香。”

    那名年轻人闻言,摘下毡帽,露出一张严肃方正的脸,正是刘钧!

    老太常看着他,忍不住和缓道:“皇后将你打压到绝境,却便宜了我这个老人家,如今后命危矣,虞相要重新掌权,我定会将你推荐给虞相,好叫你一展拳脚。”

    刘钧神色自然,听了老人一番暗示也并无异常,只是平静上前上香,这番沉稳姿态叫老太常不由暗暗点头,心道此人虽是寒门出身,却是难得的人才。

    刘钧稳稳地上了三柱香,老太常望了望外面天色,转身道:“走吧,明日还要在陛下面前活动活动,皇后虽要死了,虞家可没有倒。”

    他动了动拐杖,感觉身上都被夜间的寒气给感染了,不由感叹了一句老不中用,正想着回去多喝碗姜汤去寒,忽然感到胸口一阵刺痛,眼见着一道刀尖从胸前刺出,他的意识却恍然混沌了起来,发生了什么?是谁?是谁在他身后?

    那道刀尖在他体内残忍而坚定地碾碎了生机,随后,拔出。

    血如泉涌。

    老太常倒在地上,面上带着不敢置信的神色,他呼呼了几声,眼睛瞪得大大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瞪着那个收起凶器的人,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他?

    刘钧收起匕首,脸色在暗黄的烛光之下更显幽暗,他漠然地注视着在地上苦苦挣扎的老太常,一动不动,直到亲眼看着对方咽了气,才上前一步,解开老太常的腰带,从他腰间拿出一串钥匙,接着将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确定没有遗漏之后才离开。

    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镇定,若无其事地走上马车。

    随着马匹远去的声音,夜又恢复了宁静。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结束。

    大约行驶了半个时辰,刘钧在一座茅屋前停下。

    他来到门前,却没有立刻进去。茅屋的门虚掩着,并不能看到里面的光景。刘钧站在门口,在沉默的思考。

    他在今天之前,从来没有对世家产生过这么多的畏惧。

    哪怕他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跟随在世家出身的老太常身边,见识了不少阴私手段,他都没有这么畏惧。

    世家到底可怕在哪里呢?

    在它们漫长存活的时间里,建立起了多么细密又紧实的关系网,多么无孔不入的情报组织。在今天之前,刘钧并不知道距围场数里的地方有一座庙,也不知道这里会有一座茅屋。

    最可怕的是,能把这些他们都不知道的细枝末节如数串起的那个人。

    那个真正的世家人。

    刘钧深吸了一口气,敲了敲门。

    “进来。”

    他推门而入。

    本应在床上养伤的虞乔坐在石桌前,守着一盏油灯,身披单衣,容色略白却不见颓。

    刘钧走到他身边,虞乔指了指对面的位置,他无言的坐下。

    真可怕。

    那一刻,就着冰凉的石头触感,他情不自禁地想。

    。

    “你做的很好。”

    接过刘钧递出的钥匙,虞乔露出了轻微满意的神色,他望了一眼他身上的血迹,淡淡道:“受伤了吗?”

    刘钧木然摇头。

    虞乔沉默了一会,问他:“这是你第一次杀人吗?”

    刘钧浑身一颤。

    这个年代,主子为了各种原因下令处死奴仆的事情屡见不鲜,但是真正亲手结束一个人的性命和间接的传达指令,是两回事。

    刘钧本来以为他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后来他发现他真的只能做到面不改色。

    他的心在疯狂的跳动,几乎要冲出胸腔。

    那是一条人命!他近乎尖叫地想,他死得那么惨,睁大了眼睛盯着我,我怎么就不能害怕?你以为谁都和你这个怪物一样,永远一副游刃有余的德行?

    这些话,他是不敢说的,也自认没有表现出来,可虞乔看着他,却笑了起来。

    “这样吧,我和你讲个故事。”他低缓轻柔地说:“我第一次杀人的故事。”

    刘钧身体一紧,双耳却无意识地竖了起来。

    “我第一次杀人,是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我有一个仆从,和我朝夕相对。”

    “我非常喜欢他,他也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我们一直相处的很好,好到我把我珍爱的匕首都送给了他。”

    “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些事情。”

    说到这里,虞乔停了下来,颦起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他本就美貌惊人,又因受伤添了几分柔弱,饶是刘钧知道他的可怕,看到这幅美景都不由胸口一塞。

    “那一天,金人入侵了我所在的郡州。”

    刘钧一怔,忽然明白过来,他即觉得荒谬又觉得无奈,他打断道:“殿下,战场上杀人在所难免。”

    “不。”虞乔轻轻地说:“不是在所难免。”

    “因为我——杀的并不是金人。”

    “我杀了那个仆从。”

    “他竭尽全力保护了我,愿意为我付出生命。”

    “于是我,真的要了他的命。”

    “我用这把匕首,捅进了他的胸口。”

    “他看着我,对我笑。”

    “然后他就死了。”

    虞乔颦起眉头,仿佛是不敢置信,仿佛是不可思议一般地重复了一遍:“他就死了。”

    “这就是我第一次亲手杀人。”

    刘钧浑身寒冷,血液几乎要被冻僵,他不敢直视对方幽深的眼,偏偏又不得不看,他听得自己颤抖着声音说:“殿下,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您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我……”虞乔停了一下,脸上忽然绽放出一个奇特的笑容。

    “因为我爱他。”

    所以我不得不杀了他。

    。

    虞太守是在半夜被外面的动静惊醒的。

    他含含糊糊地翻了个身,心想是哪个大半夜的闹得人不得安宁,但动静持续一响,他霍然睁眼,这是虞家特有的暗号!

    虞太守当机立断,披了件外衣就急匆匆地出帐,周围也没见人影,只是下一刻,他就被人扯进一片阴影之中。

    他被捂住口鼻,只能唔唔发出些声响,待来人松开手他回头一看,惊道:“怎么是你?”

    话一出口,他就知失言,可望着这位下午刚刚在众目睽睽之下昏过去的皇后,他实在是无法保持镇静。

    他也不能保持镇静。

    因为下一刻,一只柔白的手伸到了他面前,手掌心中放着一串钥匙。

    在看清那串钥匙的那一刻,虞太守几乎昏厥过去,幸好他身后的刘钧当机立断,一手扶住他的身体一手捂住他的嘴,等他冷静下来才松开。

    “你们把他怎么样了?”虞太守颤抖着声音问虞乔:“他好歹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就这么狠心?”

    虞乔也很干脆:“如果不狠死的就是我。”

    虞太守骤然失语。

    虞乔望着他,眼神冷如明月:“三叔叔,你真的认为父亲是虞家合适的掌舵人吗,我比他年轻,比他耐心,比他更有潜力,最重要的是,他已经奈何不了我了,连取我性命都无法做到,那要他还有何用。今天他拿不了我的命,明天我就能要了他的命。一个随时可以被取走性命的族长,有何利可言?”

    “吴家是我外家,军中我有孙楯,皇室成了我的后盾,薛家也向我示好,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肯站到我这一边?就因为我亲眼见着我娘在我面前死去,怀疑我会夹私报复?”

    虞太守无言以对,颓然道:“是我们错了,但现在,说这些又能如何?”

    “当然有意义。”虞乔平静道:“三叔,我要你现在就站在我这一边,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掩盖他的死亡,不会很久,只要一天半。我知道你和他最是熟悉,无论你用什么手段,一天半之内,我不知道他死了。”

    虞太守张了张口,最终说:“是,我知道了。”

    虞乔微微一笑,颔首道:“那就请三叔好好休息,我有伤在身,恕不能久留。”

    “等等!”虞太守不由出声,待虞乔回头后才讪讪道:“虞相毕竟是你父亲,你……”

    “放心,三叔。”虞乔淡淡道:“自我十五那年起,就只知有母,不知有父。”

    。

    待回到帐中,已经是寅时了。

    一路奔波劳累,饶是虞乔,也不免有些疲惫。

    他到底有伤在身,强撑着在外人面前不露疲态,伤口却悄然开裂,痛楚如蚂蚁撕咬,细细地扎进皮肉里。

    到帐前,虞乔就放松了神经,他掀开帘幕,在看清内部的瞬间却如同寒冰灌骨,毛骨悚然。

    帐里点着一盏灯。

    灯旁坐着一个人。

    穆深好整以暇地坐在帐中,面上带着微微笑意和滔天的暴怒,他望着虞乔,和蔼可亲地说:“皇后在那儿站在干什么呢,快进来,朕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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