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沈无常一袭烈红衣衫,袍袖翻卷如火如雾。
    林间穿过的风缠绵湿润,转了几转后,化作蒙蒙细雨,贴入怀中。
    那活阎罗见身后再无别人,忽然间停下脚步。
    沈无常向来是厌恶追杀的,他并非是个天生的恶人,心中也有善良可爱的地方,也曾向往布衣浊酒,安稳一生。但却不幸堕入红尘局中,身不由己,杀人结怨,落得亡命天涯。他此刻本该为逃出生天而庆幸,但猛一回头,见天地旷然悠悠,一股子抑郁悲凉就撞上心头。
    这倒好,连想杀他的人都没有了……
    沈无常念及此处,忽然间犹豫起来,竟生生挪不动步子。他心绪如麻,一把扯下那□□,满脑子兜兜转转,
    顾风流在哪里?
    正当这是,猛听见一声——
    “无常。”
    短短两个字有千万种念法,却都不及耳边的那种柔情。
    顾小公子曾设想过无数次相见的场景,可从未料到那魔头竟会呆站在雨中发愣。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名字虽已脱口而出,但之后一切千言万语,零零总总,却被悉数咽进了喉咙。
    沈无常回神,徐徐抬起一双凤眼来,眼中有雾气迷茫。他那鲜红的长袍洇开一片暗色,附在薄肩上,如花附藤蔓。泼墨样的长发被雨打湿,由脖颈垂下,发梢的水珠沿着锁骨凹陷,缓缓滑入衣襟。这魔头的脸色依旧苍白,一双眼睛却黑得摄人。雨落在他颧骨、鼻尖、嘴角,炸开晶莹剔透的水花,带起一种仿佛流泪的错觉。
    顾风流看着那活阎罗,猛然间呼吸凝滞,一颗心怦怦直跳。他忽然意识到,这千手魔头并非什么金刚不坏,也是个会失望,会脆弱,会迷茫的凡人。
    但这失望、脆弱、迷茫仅如昙花一瞬。
    待他开口时,依旧是那副凉薄模样,声音里三分讥诮,
    “你竟追来了……”
    可顾小公子没管他究竟说了什么,三步并两步凑上去,猛地张开双臂把他圈进了怀中。
    那魔头被他用力抱着,有些恼怒,挣扎起来。
    顾风流一双手却箍得更紧,将唇贴在那几欲逃离的耳边,
    “久等了。”
    沈无常听见那一把低沉嗓音,忽然松了劲,嘴上却不依不饶,
    “为什么要等你?”
    顾小公子闻言露出个笑来,孤星照月楼轻功独步天下,就是他顾风流再如何高看自己,只要沈无常存心要走,是谁都追不上的。
    那活阎罗见他不回话,只盯着自己傻笑,骤然有些心里发毛。
    他把手一推,转身甩下一句,
    “这雨越下越大,你是要洗澡不成?”
    所幸,沈无常平日里不积口德,运气竟还不赖。
    他二人在林中找到一间破落草屋,经年累月,那主人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尘埃蛛网,四壁徒然。
    但这草屋虽旧,好歹也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比那幕天席地强上不知多少。顾小公子又是个没忌讳的,推门道一声“叨扰”,将那大氅往地上一铺,悠闲得好似自家一样。
    那活阎罗负着手,撩起眼皮看他。这赫赫有名的离别刀客,建康首富之子,浑身上下雨水浇透,在那破砖上席地而坐,与叫花子之间只差一个旧瓷碗。但他还偏偏嘴角带笑,对这落魄境遇浑然不觉,哼着不知从哪个脂粉堆里滚出来的小调,兴致勃勃地找柴烧。
    沈无常忽然很不情愿认识他。
    顾风流见那魔头半晌没吭声,疑心他嫌弃那件湿淋淋的大氅,将手往腿上一拍,装得潇洒从容,
    “坐?”
    不出所料,沈无常凤眼一瞪,几乎要拔出寒星镖来。
    顾风流见状,连忙把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统统掐灭。
    两厢无话,只有嘈嘈切切,雨脚如麻。
    一点一滴,一分一毫,敲在心弦上,荡起萦绕不散回音宛转。
    沈无常借那破窗里飘进的晦暗天光,看他低头忙碌,一双灿可夺星的眸子垂下,倒让这聒噪轻浮的刀客,多了些鲜有的宁静俊秀。顾风流看似一个五谷不分的少爷模样,却三两下搭好了柴堆。他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甩了甩,“呼”地吹燃了,点起一蓬枯草。
    那橙黄色光芒倏然跳跃起来,溅开花火流星。
    沈无常盯着那团火光,良久良久,才说:
    “长刀甲字第一,年少有为,人人敬仰,多好。你为什么要追来?”
    “许久不见,想你而已。”顾小公子言罢抬起头,咧嘴一笑,又说:“孤星照月楼弃徒,四冷公子,千手魔头,易容乔装来这识锋会上,岂非为此?”
    沈无常被他问得语塞,竟找不到说辞敷衍,只好装聋作哑。
    其实,他说被叶四带来也好,想看凌剑秋剑法也罢,都是再容易不过的。但那魔头生性不爱辩解,更遑论扯谎骗人,遇事从来兵刃相见,可碰上顾风流也就彻底没了奈何。
    顾小公子见他不说话,又想起一事来,
    “方才在竹林里,一走了之不是你的做派……”
    总算岔过那话题,沈无常忙应声接道:
    “那你以为该如何?”
    “总该沾几滴血,杀几个人,横几具尸首才罢休。”
    沈无常闻言反诘,
    “他们虽然恨我,可天下恨我的人如米如芥,杀他们于我有什么好处?”
    顾风流哑了声,半晌才苦笑道:
    “我忘了,你是从不做亏本买卖的。”
    “未必,你离别刀客几时让我占过便宜?”
    沈无常一时嘴快,话便有些不太妥当。
    这,不太妥当,
    说给那脏心烂肺的顾风流听,
    就是,太不妥当。
    顾小公子闻言乐开了花,将领口扯开,露出一片结实胸膛,
    “来来来,沈兄既嫌弃便宜不够,今日可一本万利。”
    沈无常别开眼睛,扔下一句,
    “瞎贫!”
    顾风流见他耳尖通红,不知怎的,连带着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讪讪地合了衣襟,故作无谓地继续哼那小调,
    却已然荒腔走板。
    半晌,实在装不下去了,另寻话头,
    “依我看,薛无情名字无情,却手下留情……”
    沈无常闻言,扭头看他,“你都知道了?”
    顾风流抱着胳膊,“薛无情武功纵然不如你,可也没差到走不过十招的地步。他拦着武林众人不去追你,又千方百计替你开脱,想来是念着同门情谊的。”
    提起同门情谊,那魔头叹了口气,说道:
    “我向来厌恶欠人东西,他甘愿冒着风险来救我,我便不能不领情,更何况……”
    “何况什么?”
    “我料定你不会向我拔刀。倘若薛无情败下阵来,你却不出手,将来不遭怀疑也要落人话柄。”
    顾小公子闻言心中乍暖,觉得从前为他受的痛楚皆不值一提。只道那魔头眼高于顶,从来生死不留心,原来也会记挂着自己。
    沈无常见他沉默不语,猜不透究竟是什么心思,一时无话。秋风从门缝里穿过,刺入那湿透的长袍中,渐渐生出些彻骨寒意。他打了个冷战,不情不愿地移到那刀客身边,肩膀挨着肩膀烤火。
    狭小的茅草屋里,逸散着木柴清香。
    半晌,顾风流缓缓伸出手,极小心翼翼地,搂过沈无常的肩膀。
    他用那好听的嗓音,细碎呢喃:
    “自清晏斋一别,我发了疯似的找你,万幸……”
    或许是火堆的温暖使人倦怠,沈无常没有挣开他的手,而是轻声说:
    “我又不是瞎子,被个大活人跟着还无知无觉。只是……他们不放过我,又何苦牵扯连累呢?”
    “可我从未觉得,被你牵扯连累是坏事。”
    “你是不是只有送了命才甘心?”沈无常一顿,“据我所知,那追魂门门主极有可能是易天成口中的‘长剑’。他知我未死,向徐九海买了当年线索,要杀人灭口,永保安宁。”
    “那‘长剑’是谁?”
    “不知道……凌前辈说,他使的是西域古剑法,我却毫无头绪。”
    “总会找到的。还有,你既提到凌剑秋,那徽州城里是叶四爷救的你?”
    沈无常摇头,“不全是,四爷说我被放在叶家药庄门口,彼时伤口已被包扎过了……这又是悬案一桩。”
    顾风流听他说来说去,这个未解,那个存疑,想来他心里是不好受的。便也不再提这些事,只将沈无常的脑袋往胸膛上按了按,柔声说:
    “有什么事情,之后再去想罢……你好好睡一觉,我替你看着火。”
    沈无常闻言忽然累极,他独自于腥风血雨里穿梭,前有仇敌,后有追杀,整日如履薄冰,四个月来几乎不曾睡过一个囫囵觉。此时靠在顾风流胸膛上,管他破败草屋,微茫柴火,只觉得安稳自在如世外桃源。
    他果然没有猜错的,
    自己早已离不开顾风流了。
    沈无常不无悲哀地这样想,却又自悲哀里感到一丝释怀。
    还好,
    还好他终究是个凡人,
    还好他终究不会铁石心肠,
    还好他终究能够,
    平凡爱恨。
    窗外风雨依旧,声声入耳。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就到此结束了,全文还剩下两卷,基本又要开启解谜模式了。之后大概会暂时停更一周,需要花时间整理前期线索,归纳思路还有取材等等,总之,下周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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